人生代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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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6)

    建勇、建国、敬敏、坤川、升明、均贤六人与丐和攒了饭局,等到酒酣饭饱从锦林酒店中出来时已经月上三更,街上的门店没有一家开着的了。

    锦林酒店,这是外头门面上题写着的字,实际上是村里的一家农家乐,由陈锦林创建。所以说开饭店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在乡里却是不多见的。

    嘉定是山区地带,山清水秀,古村林立,尤其是贯穿整个县域千百年来淙淙不息流淌着的母亲河枫则江更以其秀水之美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游客来垂钓、漂流、游泳,或是在河畔石滩上烧烤。临近水漳的樟园就是游客常常选择的消遣时光的去处。

    游客往来总愿意多吃些农家菜,再加上谁家的有出息的孩子考上重点高中,哪一户到了年龄结婚的年轻人摆酒宴等等,大多都会选择锦林酒店。所以开农家乐让锦林成为村里手头较为宽裕的人,羡煞众人。

    敬敏托建勇带回去一大包红枣给丽梅,这是尹琼想着赠送的,“你今天倒是难得出来,还一起吃到这么晚。”

    建勇谢了他们夫妻的好意,只是脸上始终淡淡的。

    坤川笑道:“尹琼对丽梅真是好,这么大个的红枣,要是到市场里去买得好多钱了。建勇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是很难的,否则平常这个时间早就躺床上睡了。倒是建国,得有两个月时间没有见到了吧。我还以为建国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引得不肯回来了。”

    建勇道:“以前是能睡的,自从两个儿子出生后,这个时间哪里还能睡得着?就算不是照顾孩子,也会被他们的哭声吵醒。”

    个人中就属建国喝的最上脸,整张脸红得简直跟涂了女人的烟脂一样,走路也不太稳当,全靠建勇和升明各一边扶着。

    均贤给大家派烟,只建国任由别人搀扶着走路,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均贤索性就把香烟替他夹在耳后。

    建国道:“外面的世界再好,哪里有家好啊。这两天外面生意闲下来了一些,爸身体不好,我总得回来看看。”

    升明道:“三叔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但我看他精气神还好,尤其是这两天,整个人仿佛越活越回去了。昨天还听三叔跟我爸说呢,说是他们两个人再叫上大叔和二叔,兄弟四个去种树。”

    坤川道:“他们记错时间了吧,上个月才是植树节。”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爸他们的事情我也不太想管,自己光顾着家里两个儿子就忙死了。坤川,还是你的妈省事,婶婶向来都很温和的。”

    敬敏道:“这女人跟男人怎么能一样?男人年轻的时候沉不住气,到老了也未必能够安分下来。连我都知道婶婶每天固定要做的事情也就只是去建勇家找老太太看新闻而已。我们是快点回去吧,跟丐和一起,这饭局也得变成酒局,我得赶紧回家醒醒酒,早就想睡觉了。”

    升明赞同道:“我也困得不行,早就想回家了。我还以为就真的是过去吃顿饭,结果喝了这么多的酒。”

    坤川打趣道:“升明你可没资格说这话呀,咱们几个人,算上丐和,六个人,就你喝的最少了,才一瓶对不对?你看脸都不带红的。”

    升明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我这酒量要是跟你们一样一瓶一瓶对嘴吹,我现在还有劲回家吗?肯定比建国现在更烂醉如泥。”

    建国似睡非睡,旁边人说什么话仿佛都入不了他的耳,但这一句倒听的清清楚楚,“我没醉,我没醉,今天哥几个喝酒高兴,要不是你们这么早就散了,那边剩下的半箱啤酒我能一个人把它都干了。”

    均贤道:“是,你没醉。这建国的酒量是从叔那边遗传下来的,哪里就这么轻易能醉了?陈念更厉害,上次正月里到我家跟雅瑜啊爱晓啊她们几个女的打麻将,后来就喝起酒来了。你是不知道,那个气势,别说啤酒了,就是三斤白酒她未必醉。”

    坤川道:“那你说叔这酒量遗传着遗传着怎么一点都没遗传给建勇跟建平呢,还是建国和陈念把酒量全包揽过去了。”

    建勇和建平是兄弟姐妹四个中不胜酒力的,虽然建勇比建平好一些,但听到别人这样打趣自己,建勇立刻就脸红了,说话也不太利索了,“喝酒跟酗酒怎么能一样?喝酒是……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我听电视里经常说的……小酌怡情。对不对?凡事都要讲个度,否则跟我爸养伤的身体去医院洗胃可怎么好?”

    升明也附和道:“建勇这话说的是道理。”

    走到“际理超市”前,建勇边说要买两罐炼乳回去给儿子喝,众人便在超市门口等他。

    际理超市是际理开的一家村里最大的小卖部,实在算不上超市的规模,但“超市”两个字添上去了总是好听的。际理也很有经商头脑,跟外面学着怎样搞商家促销,是不是在节假日边开放福利优惠,村民都爱去他的超市消费。际理总嫌这店面太窄,所以一直在心中盘算寻到个大点的店面,这才配得上“超市”的名号。

    均贤半是调侃半是感慨道:“建勇有了儿子后也会主动想着为儿子买些什么了。”

    “建勇多稀罕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坤川打趣他,“得亏了祝佳是个闺女,否则你一定一心都扑他身上了,没时间跟我们出来喝酒。”

    均贤见升明独自搀扶着建国吃力的模样,连忙上去搭把手,“我又不一心期盼着生儿子,我觉得是生女儿好。建勇这一下子得了两个儿子,将来帮儿子找罗着娶老婆存彩礼钱就够他受的。佳佳是个女儿,我是轻松的不得了。”

    升明深有同感的样子,“你这话太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有家清和家渝两个儿子,这心里愁的呀。你看从家渝出生后,我这头发都白了多少,再过几年就跟我爸妈一样了。”

    敬敏眼瞧着他们愁眉不展,笑道:“那看来我和均贤一样是最轻松的了。其实争论儿子女儿有什么意思,这生都生过来了。不管是儿子女儿,我们做丈夫做父亲的努力工作,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就得了。”

    坤川搭上敬敏的肩膀,“咱们几个里就属敬敏最体贴老婆了。”

    几人正说话,建勇拎着袋子出来,望见对面梧桐树下的二层小房子灯火通明,好奇是什么人在这深更半夜时分还未入睡。

    均贤道:“大概是丐明和芬兰夫妻在做馒头吧。他们最近刚开了这家早餐铺,难怪你不知道。”

    建勇平日里的早餐都是自己草草煮碗面解决就算了,然后昏昏沉沉的骑上车去到村里或者邻村哪户人家做工,全然没有注意过天色蒙蒙亮时的沿路都有哪些人事。

    丐明夫妇也开张了早餐店,如此,村里便有了两家早餐店。另一家位于三角,开张已经有三年,那做包子的老太太与礼锡有些血缘关系,只不过远亲之间不太走动。

    “走了,回家看看儿子睡得怎么样。”建勇说。

    却见前面桥头的十字路口处,阿强正和谁手舞足蹈的说着些什么,也听不太清。

    阿强三十好几了,双亲早已离世,也没见他有什么亲戚朋友,这个年纪了还没讨到老婆,光棍一个,常年独居。

    似乎每个农村都有这么一个人,被众人视为傻子却整天憨厚老实,傻乐呵着。不知道他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但这是读书读多了的人才思考的深奥问题,他们只需解决好一日三餐和温饱问题,健康地活着,整日在村子里瞎晃悠,人多的地方总能够找到他。有时候说无知是福,大抵说的就是这类人了。

    六人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敬敏问道:“阿强,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在这儿跟谁说话呢?”

    阿强憨笑着,“他还在这儿呢,怕他无聊,我陪他解解闷儿。”

    “谁啊?”

    敬敏走近看过去。

    桥头的这盏路灯常年失修坏了许久了,也不知有没有人上报维修,因为接触不良加之灯泡早过了使用寿命,它总闪一闪的发出惨白的光。

    建勇也上前去,见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披着深蓝色棉袄的人,戴着破旧不堪而又古老怪异的黑色帽子。他瘦骨嶙峋,一副皮包骨头,似乎风一吹就能把他刮跑。帽子底下露出的长而蓬乱的头发随意地铺在头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他低着头,正用筷子搅和碗里的汤和饭,嘴里喃喃着什么,自言自语。已经入了四月,再穿棉袄是很热的,身上没一会儿就得大汗淋漓。他那只碗里什么都有,豆芽、白菜、豆角、吃剩得只剩一丁点鱼肉的草鱼、猪筒骨。

    许事察觉到面前的光线被挡住,妨碍了吃饭,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握住墙角靠着的那根暗淡无色而又光滑的拐杖。建勇对视上他那双浑浊的、瞎了一只的义眼,瘦削的脸上,那一双凹下去的眼睛,仿佛凹得更深了。

    建勇全身莫名抖动了一下,仿佛一股冷气突然从嘴里鼻里灌入身体,无可抗拒,但他却并非不认识那人。

    阿强说:“建勇,你躲开点,挡着圣宏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