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石裂浪(下)
大厅之内寂然无声,珠光摇荡,照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拓拔野将珊瑚笛斜斜插回腰间,上前扶起哥澜椎与班照,微笑道:“两位将爷真气极强,在下是占了神器的便宜,倘若没有珊瑚笛,早就丢盔弃甲了。”
虽然珊瑚笛确是极厉害的神器,但龙神鼓与海王编钟也非等闲之物。众人心如明镜,即便没有珊瑚笛子,哥、班两人要想将他击败,也无可能。见这少年如此坦荡谦逊,语出真诚,都不由心生好感。
哥澜椎、班照向他邀战,原是心怀恶意,见他大获全胜,没有丝毫傲慢骄矜之态,反而为他们保全颜面,更觉羞惭感激。
龙神拍掌笑道:“胜而不骄,果然是少年英豪。哥将、班将,你们能与科汗淮的弟子相斗这么久,已经了不起的很啦。下去领一斛珍珠罢。”
哥澜椎与班照听她话语中并无责怪之意,登时大为宽慰,感激地望了拓拔野一眼,退回席中。
六侯爷微笑着鼓起掌来,角落内零零落落响起掌声,既而掌声越来越响,连成一片。就连敖松霖等长老也不由自主地鼓掌示意。
拓拔野微笑抱拳,退回座中。真珠柔声道:“拓拔城主,你没受伤罢?”眼神言语之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龙神笑吟吟地道:“贵客光临,可不能怠慢啦。来人哪,好好收拾,重新设宴。”厅外众龙兵、侍女鱼贯而入。片刻之间,厅内焕然一新,灯光粲然,宝气珠光。
管弦再起,歌舞升平,轻纱罗衣的舞女翩翩曼舞。适才音律对决、肃杀之势恍若隔世。
龙神嫣然道:“拓拔城主,此次来我龙宫,除了代表断浪刀拜会我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拓拔野微微一愣,心道:“在那珊瑚岛旁,你不是听我说过了么?”微笑道:“在下此行,想向龙神借用龙珠……”
话音未落,管咽弦断,乐声顿止,“乒零乓啷”之声大作,众人手中酒盏摔落一地。龙宫群雄面面相觑,脸上惊愕神色比之此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龙神故作讶然道:“什么?是龙珠?”凝望拓拔野的双眼笑意盈盈,颇有捉狭之意。
拓拔野见众人惊怒交集地瞪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有的融洽气氛荡然无存,就连六侯爷也装做没有看见他,歪着头只顾喝酒,心中知道此事果然不易,但纵然再难,也非借不可。当下点头道:“正是。”
敖松霖冷冷道:“拓拔城主,你虽然是科汗淮的弟子,是龙宫的上宾,但也该知道适可而止。你当这龙珠是馒头包子,可以说来就来,说拿就拿的么?”
拓拔野微笑道:“倘若是馒头包子,我又何必到这龙宫中来借取?实不相瞒,科大侠的独生女儿眼下魂不附体,只有这龙珠才能起死回生,救她性命。”
众人对科汗淮颇为敬重,闻言尽皆哗然,面色稍霁。
一个长眉齐肩的老者缓缓道:“拓拔城主,科大侠是我们极为佩服的好朋友。他的女儿既有生命之威,我们也情愿鼎力相助。只是这龙珠乃是东海龙宫的镇宫之宝,更是历代龙神的权珠与元神寄体。倘若没了这龙珠,便如人无魂灵……”长眉一挑,望了一眼拓拔野身边的真珠,道:“这位姑娘,想来是鲛人国的了?以你国国规,能将鲛珠给予旁人么?”
真珠一颗芳心始终萦系于拓拔野身上,悄悄地打量是否受伤,突然听见那老者朝她发问,吃了一惊,红着脸有些慌乱,听他说完后,鼓起勇气柔声道:“拓拔城主对我国有大恩,所以我已经把鲛珠给他啦。”
这回答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那老者始料未及,颇为尴尬,咳嗽几声,道:“这情景不同,另当别论。拓拔城主,倘若是其它宝物,只需你开口,便随意拿去。但这龙珠,关系龙族上下,恕难从命。”
这老者乃是龙族第一长老、南海龙王龙椟柽,素有威信,即便是龙神,也要对他的敬重三分。此言一出,那几乎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拓拔野望向龙神,她依旧嫣然地盯着他,穿音入密,笑道:“俊小子,别打姐姐的主意。早说过啦,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倘若你能说服他们,瞧在科汗淮女儿的面子上,我便将这龙珠借给你。”
拓拔野忖道:“她说两不相帮,那便是大大地帮我了。我该如何说服这些长老呢?是了,倘若救活纤纤,关系龙族存亡,他们总不能不借罢?”
当下福至心灵,站起身来,一边思绪飞转,一边朗朗说道:“龙长老,我此行来借龙珠,不但是为了解救纤纤,更是为了消弭龙族眼前的千年大劫。”
众人云里雾中,不明所以。敖松霖冷笑道:“危言耸听。小子,你当我们是小孩子,随意吓唬么?”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敖长老,你见多识广,能否给我们说说眼下的四海局势?”敖松霖冷笑不语。
拓拔野道:“既然敖长老不愿多说,那在下就谈谈浅见。当今天下,神帝已死,战乱纷争,和平之势早已荡然无存……”一个矮小的汉子嗤嗤冷笑道:“那是大荒之事,与我龙族何干?”
拓拔野听六侯爷介绍过此人,知他虽然面目猥琐,却是龙神军中的三大元帅之一“龟龙”归鹿山。微微一笑道:“归帅,天上的云朵地上的河,大荒之事,哪有不影响龙族的道理?”
他缓步走到厅中,一面搜肠刮肚地理清纷乱的思路,一面微笑道:“神帝化羽,空位高悬,五族中想坐这位子的人不计其数。但要坐上此位,不仅要神功盖世,还要众望所归。第一条容易得紧,这第二条便有些难啦。”
哥澜椎对他颇为敬佩,见众人敌意诘难,有心相助,点头道:“那是自然。未来数年之内,大荒上只怕是战事不断。”
拓拔野笑道:“哥将说的不错。但依我之见,大荒的内战只怕还得在数年之后,而烽烟最快燃起的地方,却是这荒外东海。”
众人更加疑惑,纷纷皱眉。归鹿山久征沙场,精于兵法,听他所言与常理相悖,冷笑不止。
龙椟柽皱眉道:“拓拔城主,此话怎讲?”
拓拔野道:“神帝新亡,谁若急不可耐地挑起战事,以武力强行称霸,那不是成为众矢之的,千夫所指么?眼下五族之中,虽然以水妖、金族的实力最为强大,但要想以一族之力,称雄大荒,也绝无可能。妄起战事,只会引火烧身,被其它各族联合消灭。”
见众人默然无语,又道:“既不能内战,又想提高威望。倘若各位是五帝,又会怎么做呢?”
他目光炯炯地扫望座中群雄,一字字地道:“唯一的方法,便是在大荒之外掀起战事,逼迫外邦臣服,外王而内圣!”声音虽不大,却格外清晰有力。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耸然动容。
拓拔野道:“大荒五族素来对大荒之外的国邦毫无兴趣,认为是化外之邦,夷蛮之地。但水妖何以要倾尽全力,覆灭蜃楼城?又为何以此为据点,四年之内,大肆东侵,接连破了东海七国?”
众人面色凝重,深以为然。
拓拔野道:“东海七国已经全部被灭。诸位,你们以为接下来水妖会向谁宣战呢?”
龙椟柽缓缓道:“拓拔城主的意思是,水妖要向龙宫宣战了?”
拓拔野斩钉截铁道:“正是!龙族与大荒素来不两立,从前划海为界,井水不犯河水。但倘若水妖能打败龙族,纳入臣邦之内,岂不是大振声势,威望倍增?烛水妖也必可借此成为大荒的英雄,两年后的五族长老会上,神帝之位还逃得出他的掌心么?”
龙神笑吟吟地瞧着拓拔野从容不迫地舌战群雄,眼光中满是激赏之意。
拓拔野此时思路清晰,脑中一片澄明,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眼下水妖占据七国,互为犄角,已对龙宫成包围之势。水妖兵强马壮,高手众多,士气高涨,属于颠峰状态……”
他突然望向归鹿山,大声问道:“以当下情形,倘若水妖突然开战,以归帅的经验,龙宫胜算又有几何呢?”
归鹿山措手不及,先前那蔑视之态早已烟消云散,皱眉半晌,才低声道:“最多三成。”
众人登时变色。归鹿山为龙神骁将,他这般说自然不会有假。敖松霖摇头道:“倘若如此,大敌当前,我们更不能将龙珠借与他人。”
拓拔野微笑道:“那就要看是借给谁了。”顿了顿,道:“数日之前,我们汤谷军在古浪屿海域大破水妖、黑齿国联军,朝阳谷的十戈军被我击沉八艘,俘虏两艘,仅有两艘得以逃脱。这等战绩,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大为惊异,水妖十戈军威震东海,竟遭如此败绩?归鹿山道:“倘若真是如此,拓拔城主,你们汤谷军算得上一等一的精锐之师。”
拓拔野笑道:“承蒙归帅夸奖。在下与汤谷城神祝蚩尤,都是从蜃楼城里逃出来的漏网之鱼,是水妖的眼中钉、肉中刺。四年来,我们以复城为己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击溃水妖,粉碎他们的阴谋。
“天道酬勤,我们终于团结一心,广纳群雄,组成了一支还算是不弱的水师,与水妖抗衡。但是孤掌难鸣,如果龙宫与我们能并肩联合,同仇敌忾,在东海之上互为援引,要打败水妖的侵袭,那不是轻而易举么?”
众人听得怦然心动,他们亲眼目睹了这少年城主的绝世神威,倘若汤谷军当真大败十戈军,那么他所率领的汤谷军,确是一个极有潜力的盟友。与他们结盟,即使水妖果真大举入侵,也多了一道强有力的屏障。当下都暗暗点头。
拓拔野道:“只是前几日,科大侠之女纤纤,即将登位汤谷圣女之时,忽遭意外,眼下魂魄游离,极为危险。倘若不能在水妖进攻之前,将她救活,士气必定大受影响。汤谷军只怕立时要分崩离析。”
他语气低沉哀痛,众人颇受感染,更增同情之心。圣女在于一族中的地位是极为重要的,犹如精神旗帜一般。一旦有什么意外,实是大损士气。
拓拔野道:“所以我这才冒昧造访,恳请一借东海龙珠。诸位答应与否,不仅关系科大侠独女的生死,也关系到汤谷军的存亡,甚至关系到东海安危、龙族利益。各位长老,此中轻重得失,还请仔细斟酌。”
众人交相议论,面有难色,偷瞧龙神,她依旧是那般浅笑吟吟,不置可否。
龙椟柽沉吟道:“拓拔城主所言甚是。但是族有族规。龙珠绝不外借,这是上古遗训。我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违背族规行事哪。”连连摇头叹息。众人也是默然无语。
拓拔野瞧他们神色,知道终究白费口舌,心中失望沮丧,无以复加,不住暗暗骂道:“当真是榆木疙瘩,活人岂能被陈规勒死?”但族规森严,徒呼奈何。
忽听龙神格格笑道:“族规之中确实规定龙珠绝不外借。但是倘若拓拔城主成了我龙族之人呢?”众人大惊,纷纷起身。
拓拔野心中惊喜迷茫,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龙神盯着拓拔野,嫣然笑道:“拓拔城主,我做你母亲,不会嫌我年纪大罢?”此言犹如春雷海啸,一时间将众人震得尽数愣住。
拓拔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惊喜若狂,连忙拜倒,大声道:“儿臣叩见母王!”
龙神一语既出,不仅众人惊诧震骇,便是她自己,也是有些始料未及。
在那东海之上,瞧见拓拔野俊逸风流,谈笑伏敌,龙神已是莫名地喜欢,觉得与这陌生少年之间说不出的亲切,仿佛早就认识一般。瞥见他腰间的珊瑚笛,更是大为震撼,猜到他与科汗淮之间,定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四年前,传闻科汗淮战死蜃楼城之时,她极是伤心难过,侦骑四出,除了得知两个少年带着科汗淮的独女,逃离生天外,一无所获。稍加推断,便已料知拓拔野当是其中的一个少年。
她惊喜之下,便想上前相问,岂料这少年胃口极大,竟是为了龙珠而来。虚实未定,她自然不能轻易相信,更不能将龙珠率意相托。是以索性借六侯爷之手,加以试探。
不料这少年一路凯歌高奏,无所阻挡,轻而易举便进了龙宫之中。大厅之上,笛声孤峭,飘飘若仙,举手投足大有科汗淮出尘洒落之态,神采飞扬,令她着迷钟爱。再见他思路开阔,口若悬河,只言片语便直入人心,智勇兼备,更是大为激赏。
但这钟爱欢喜,绝不同于当日对科汗淮的痴迷,只是莫名之中触动了她的母性情弦。听闻他借取龙珠,乃是为了救活科汗淮之女,她早已犹疑心动,奈何龙珠事关重大,若不能说服众长老而一意孤行,有失君王之道,是以隐忍不发。眼下既然群雄毕服,只是碍于族规之囿,自然该是她出手相助之时了。
龙珠乃是龙族圣物,非龙神及太子不能使用。唯一的方法,便是认他为子。这个想法闪过脑海之时,连她自己也颇为惊异。但刹那之间她便打定主意,脱口而出。
群臣震骇,木立当场,张大了嘴,合不拢来。龙神却是大为轻松,心中隐隐有些得意:“我的心思,岂能让你们猜了去。”
听见拓拔野惊喜拜倒,遥呼“母王”,欢喜之余又有些遗憾──转眼之间,便从姐姐成了母王。韶华老去,莫以此为快。但想到这可爱迷人的少年忽然便成自己的儿子,双颊又有些发烫,格格笑道:“乖儿子,起来罢。”
两人这一番做作,众人瞧在眼中,岂有不心知肚明之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但外族陌生少年忽然成了太子,无论如何,终究是大大地不妥。
那龙椟柽沉声道:“陛下,拓拔城主虽然少年英雄,但终究并非本族中人。突然之间立为太子,只怕也与族规不符。此事关系重大,还请陛下三思。”龙族群雄纷纷道:“请陛下三思。”只有六侯爷、哥澜椎等人颇有喜色。
龙神蹙眉冷冷道:“我收谁为儿子,立谁为太子,又和族规有什么抵触了?干卿等何事?”她的语音突转冰冷,春花般的笑脸刹那冰冻。
龙神脾性瞬息万变,欢喜时温柔似水,暴怒时海啸山崩。众人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只有龙椟柽不顾群臣眼色,道:“陛下要纳子,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陛下要立太子,却是要参照族规,依法而行。”
龙神见他执拗,心中恼怒,但念及他的身份,也无可奈何,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龙椟柽道:“依照族规,龙族太子需由本族之内贵族子裔选出,德智勇缺一不可。以目前拓拔城主来说,他既是陛下之子,自是贵族子裔。智勇双全,谦恭礼让,那也合适得很。只是……”
龙神道:“只是什么?”
龙椟柽道:“只是族规之中写得分明,想成为龙神太子,必须得收服东海之上最为凶猛的灵兽。以此作为献给全族的重礼。”
龙神皱眉不语,当年她便是降伏九头巨齿兽,威镇四海,才被立为太子。倘若拓拔野越过此节,纵然强登太子之位,也难伏人心,必有后患。她眼波一转,朝拓拔野望去。
拓拔野点头微笑道:“龙长老,不知当今海上,最为凶烈的灵兽是什么?”龙椟柽缓缓道:“距此三千里,流波山,夔牛兽。”听得夔牛二字,厅中众人突然面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