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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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改姓

    镇长犹豫了良久后,他又有意无意地咳嗽,像是把难为情的话咳出来似的,可最后,他还是未成功。他又瞪大眼睛看着朱爱娇,她朝他点点头,父女之间无言地默契让我放下了警惕心,至少我能肯定地是,他们丝毫没有要我还钱的意思。另一方面,他们承认了我属自家人。

    “应海。”镇长难为情笑了笑。

    “嗯。”我看着他,他的语气让我充满了期待。

    “明天随我去一趟沧溪。”

    “我们去那干嘛。”

    “上族谱。”

    “上族谱?”朱贵娇坐了下来,满脸疑问看着镇长。

    “怎么,你想跟着一起去?”镇长问道。

    “免了。我才不想回那个鬼地方。也不用代我问好。”朱贵娇提起苍溪异常厌恶。

    翌日,天未亮,我和镇长两人借了一条小船,那是我第一次离岛,站在都昌坝上看着忽远忽近的小岛,内心竟然有几分不舍,像是作为一位父亲,看见女儿出嫁时般的难受。我知道这种形容极不贴切。

    天微亮时,我们成功把船栓在了河坝上,为了以防别人偷船,我们特意把船上的划桨、竹篙、柴油机以及油桶统统卸了下来,那倒花了我们不少时间。太阳刚升起时,我们又重启了那座被土地吞噬的小屋,好像随着时间延长,小屋被吞噬的就越严重。

    很快,我们看到熟悉的车子,那车的油漆脱落得像个白癫疯患者,发动机喘得像头患肺炎的老牛,几乎每一扇窗上都没有玻璃。车猛地刹住,车身剧烈地摇晃着,车轮与黄泥土路面剧烈摩擦,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像被困的野兽那样的尖叫。好像一口棺材,没有一点儿弹簧来缓和它的震动。

    屋内窸窸窣窣传来桌椅倒塌的声音,那位老人披着一件有补丁的外套步履蹒跚走了出来,他诺诺的语气像是和在和风争辩:“做什么呢!”

    “老人家,是我。”镇长熄了车,仿佛空气一下子扑入凝固中。

    他走近仔细打量着镇长,又看了看我,似呢喃:“哦,两位姑娘没来。”

    “是的,老人家,我这会要把车开走,大概明天下午车还会开过来,到时还得麻烦你。”

    他没有说话,一脸不悦,微光中,他刻薄的断眉在告诫着什么。

    镇长赶忙拍了拍手:“哦,你看,我差点忘记了,这鲫鱼是新鲜的。”说着就把桶子里的鱼放在了青砖阶梯前。

    他急忙俯身看了看桶里的鱼,犹如猫似的压住了体内兴奋的云涌,鱼腥味唤起了他仅存的宽厚之心:“不碍事的。”

    午后,我们到了苍溪村,那里依山傍河,进村可见一高高的石牌楼立于村口,上书:“蜚英”两个大字,下层小字书:“登南畿甲子科朱韶”,牌楼保存极为完好。巍峨壮观的风景像一幅油画布满了我眼睛。

    紧靠祭拜场有座“训子亭”,地处沧溪村的中心地带,以木雕结构为主,这个亭既可做村民议事、乘凉、休憩、避雨之地,也是惩戒后生、维护族规的权宜之地。

    祠前牌坊高大雄伟,气势恢弘,顶端是紫红色的葫芦瓶,上刻有正楷所题“理学”二字,笔力雄劲,镇长说那里以前是朱氏家族教书育人的地方。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大门两侧的一对低头怪狮,和绝大多数张牙舞爪的石狮不同,它们低眉顺眼,雕像下面也没有高大的石头台座。仿佛虔诚谦逊就是它们的代名词。

    接待我们的是朱家祠堂里的人,他们每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处事精明。

    沿着石级走过牌楼,通向村中是一条窄长的石板路,路的两侧,是随势建起的房屋,老屋的墙上和栏杆上,都是岁月留下的青苔。接着往里走时,又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烙印,村里路两边砖墙上写满了标语,“提高农业生产力是农村工作的中心。”“领导我们事业核心的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还有一些因外墙脱落以及被时间冲刷的看不清了。

    再往前,窄巷子的上方。出现了一个木制门楼,下层有条椅,上层是木楼,门楼上书写着“三贡坊”三个金字。几位老人坐在条椅上抽烟聊天。见到了我们,都点点头微笑,认真看了好一会才懊悔道:“是金旺啊!”

    在村子的中心,赫然矗立着一处宏大的朱家祠堂。由于年久失修,祠堂的前厅已经倒塌,只剩下了地基。倒塌的木料,放置在一边,地面上仍然可看到巨大的柱石和裂痕,似乎对人讲述着那里曾经的气派辉煌。祠堂的后殿依然还在,大殿的柱子上镌刻着对联。

    祠堂的台阶上,一位老人正坐在那里剥竹子,从长长的竹条上剥出一条条竹篾。竹篾用来编筐编篓编篮子编竹器之用。老人看见了镇长,忙放下了手中的竹子,两手颤动:“你回来了啊!”

    “三叔,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两个孩子呢?”他继续颤抖着,扼制不住的激动。

    “她们没来。她们代我向你问好。”接着坐了蹲了下来,帮忙拾起竹条:“婶儿的身体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就是爱老念叨。身体肯定不比以前了。”他说着背起了筐,朝东走去。

    他看了看我,每条皱纹都写满了好奇与疑心。他瞅着镇长,暗沉的眼珠散出不自然的光,似乎早就看穿了一切,他话中带刺,“甭管人家说长道短,我们都同意收养子。除开所谓的养老送终外,说不定日后坟头多了人祭拜。”

    “人家的闲话我向来不往心里去的。”

    “上门女婿一事就此作罢了?”老人的声音疲惫刻薄却十分有力,“你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个称职的朱家人。”

    “爱娇年纪不小了。”老人又语重心长地说。

    “她的婚事定下来了。”

    “定下了?”他一脸严肃诧异。“怎么如此匆忙啊?也没捎个信回来。婆家如何?”

    镇长没再说话,把答案留给了沉默。

    村子不大,村里的小路四通八达。镇长让他小侄子朱元带着我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结果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祠堂。半路上见到一处院落,院门紧闭,门边墙上盯着一块牌子,仿佛在诉说院子的寂静。再往后走一条小路通往山脚,那里的竹林掩映处有几处古墓,墓门上的石头已经被砸断,其中的一座,就是朱韶公的墓。

    离开古墓,婉转的小巷转弯有几处高门大屋,看到一门口有块牌子写着“茶院”,忽想起那一地区应该就是茶的产地。白居易的《琵琶行》里写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朱元笑称那地方正是琵琶女在浔阳江头独守空船的浮梁。

    祠堂内,两排坐满了人。附近的人全来了。朱耀皱皮老脸,干瘪枯黄,活像脱了毛的老鸟。他手里拿着一块红色的木头,如判官一般审视着我。紧跟着后面的是朱荣与朱尤佳,两人低声恳求朱耀,还拉扯着他的衣服,想劝他坐在最前面一个位置,可他不肯。朱花娘板着脸孤身一身坐在最后一排,她丈夫于半个月前离世,带走了朱花娘眼中的怨恨与快乐。镇长坐在最中间,与往日不同的是,头上的黑帽子遮住了他的绅士风度,虽说已深秋,但能看清他额度密集的汗水,他顾不上擦拭,因为祭祀马上开始了。步不大厅左右,可以看见长长的一道红墙,墙内翠竹绿树中隐现出满是绿色的苔藓。径直走进里内,东西两面的回廊组成一个凸字形的天井,天井种的树不再长青,只剩萧瑟的树干守护着那座宗祠。正里各有一间房,房间里摆满了灵牌,灵牌前,香气萦绕,腾云驾雾一般凌驾在屋梁前,迟迟不肯散去。一棵大树栩栩如生出现在里堂,上面撰写满了名字,树身刻着“参天之木,必有其根”,一直到延伸到树根,其中个别枝叶上用红色的颜料重新刻撰过,异常引人注目。

    进入宗祠后,族长三番几次与本家族的族老小声协商着什么,可最后都无疾而终,几人脸上飘出表情沉重地像刺鼻的洋葱,我按照他们的指示进入宗祠上香跪拜,再由镇长跪拜述说明来意。敬酒三杯后,身为族老的朱耀拿着一本灰色的宗谱虔诚地跪了下去,他的声音无比洪亮厚重,有些像学堂的先生读书声,不过,与之不同的是,前者让人紧张,后者让人瞌睡。

    “淡泊明志、内省修身,此先贤所以私愿知偿、私恩知报、私怒不逞、私忿不蓄也。农桑知务,赋税及期,事上无谄,待下无傲,公门无扰,讼庭勿临,非法勿为,危事勿与,此之祖训不可违也。

    “如果胡作非为,定遭祸殃。”讲到此处,他异常的激动,口水喷到花白的胡子上,可能他自己都未察觉。

    我随即抬头兀立片刻,看到大家都不曾放松了姿态,我不再期待他的长篇大论。乡下宗祠向来冗长,朱耀沉浸在祖训中,没有其他固定话语,亦不根据需要即兴发挥,非讲得官方直板。若是大家都能在先祖前活着轻松一些,那么那些长篇大词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这一点朱耀比谁都清楚,明其曰,他始终都是以一个族老的身份来当施号者。

    “赐姓朱,名双殊,双寓意好事成双,殊字从歹,从朱,朱亦声。意为成年。”赐完名字后,朱耀睁大失色的眼睛,扫视众人,稍事停顿,他与镇长四目相对,问道:“其他族老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们朱氏一族,就一直恪守克己先生的祖训。大家都是屋里人,所以,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镇长口气呆板,“没准儿大家觉得我不懂规矩,抢先一步说话——因为大家都是真正的朱家人,可我在很久之前就离开了这,不过我这样做自有理由,若我爹在世,他也许不会赞同我的做法,但我有权这么做,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更多地说的是精神与文明。”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但大家都沉得住气,没有交头接耳,只是脚下挪动,目光一齐低头看着我,都知道根源是因为我,但他们更多地猜测我是上门女婿,镇长注意道大家目光所向,并不在意,只管往下说。

    “今天,辛苦大家了。往后,双殊就是自家人了。”他对着我笑,那一瞬间,我对自己的名字是那样的陌生,但镇长目光泰然自若,凝视的目光消除了我的不安,带给了我新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