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轩可以列举出无数放这些人进城之后的坏处，这些坏处都是真实存在的，不过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放任不管，这些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两世为人的他又如何能够视而不见呢？

    不过他确实不能放这些人入城，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吩咐手下兵卒，不能为难这些人，让他们在城外，倚着城墙搭了一些草棚，供这些人休息。

    然后他严肃的告诫了手下一番，告诉他们非常时期一定要小心谨慎。之后便骑上了马，快步的太仆府而去。不过走到半路，不知道为何他又调转马头朝宗正府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张子轩见到了正在当差的张子晋，先是给他讲述了今日所见，而后就开口问道：“大哥，前日你和父亲说河北糟了旱灾，但是长安城离那河北有千里之遥，灾民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到这里了？”

    听到这话，张子晋却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缓缓开口道：“这些人不是从河北来的。”

    张子轩这才回想起流民们的口音确实是这雍州的口音，他奇怪的问道：“你又未曾亲见，为何能得知他们不是河北来的？莫非这雍州左近也遭了灾么？”

    张子晋摇了摇头道：“雍州并未遭遇天灾，不过却要遭遇人祸。”

    他看了看张子轩，接着叹息道：“河北是天下粮仓，今年河北遭灾的消息传来之后，朝廷讨论了月余，至今也拿不出赈灾的办法来。眼看着这旱灾已经不可避免，有些人便开始未雨绸缪了。”

    经过张子晋这一提醒，张子轩方才明白过来，河北粮仓遭遇了大旱，今年的粮价必定要飞涨了，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早就开始大肆采购粮食。富户们也尽量将粮食囤积了起来。

    农民作为最底层，将是这场灾难的最终承受者。有大量农民平日里就赊欠了富户许多粮食，这一下眼看着粮价上涨，富户们当然要上门催债，贫农们便被夺走了最后一点财产，赶出了家门。

    还有那趁火打劫的，眼看着穷人们惊慌起来，他们便开始散播谣言了。

    有说这雍州也要遭灾的，有说附近已经起了瘟疫的，有说贼寇大兴四处掠夺的，这些人的目的其实就是哄骗农民低价出卖自己的田地、财产。

    农民们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眼见得人心惶惶，往往就会做出错误的决定，最后被人赚光了家产，逐出了家乡。

    想到这些，张子轩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张了张口，艰难的问道：“这些富户也要依靠农民种地，把他们逐了出去，自己岂不是也要遭到损失吗？”

    张子晋冷冷的答道：“一时的损失算得了什么？多搞点土地才是长远之计。反正这灾年来了，许多农民也要饿死，早点把他们赶走了还能省了不少麻烦和危险。”

    “只要有地，来年还怕没人种吗？再说了，赶走的大都是自耕农，和一些不受待见的依附户，大户人家的底子并没有遭到太多损坏。”

    张子轩喘了几口气，突然咬了咬牙齿，寒声问道：“我们家……在濮阳老家那边……也是这样的吗？”

    张子晋平静的望着这个二弟，缓缓开口说道：“这几年情况有一些特殊，父亲早就吩咐家人们在家乡要多行善举。知道今年要发生灾荒后，父亲又特地派人回去嘱咐家人不要去发这国难财。”

    张子晋这话其实包含了三层意思，其一是父亲认为可能会发生一些特别的事情，所以近几年对家族中人有一些特别的要求。其二是张家并未参与这次期虐下民的事件，当然这只是大面上，细节上有没有张家人参与此事就很难说了。其三是，张家没有参与这件事，不是因为张家特殊，而是因为近年来有些特别。

    听到大哥的回答，张子轩沉默了良久。不错，他张家之所以是名门世族，一定是建立在剥削大量底层人民的基础之上的。

    他张子轩能够锦衣玉食，能够有本钱在这长安城中任性胡闹，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一套政治经济制度之下的。如果他张子轩不是出生在濮阳张家这样的上层世家，而只是一介寒门，甚至普通农民家族，任他有多少才情，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这时候他想起了手下那位队长王顺民，此人虽然与刘定并列为队长，但是那刘定依靠刘门侯的关系，轻而易举的就当上了队长，而王顺民则是要在底层士卒中摸排滚打二十几年才积功当了队长。

    刘定脑子机灵一些，但是学东西反而更慢。王顺民笨拙一些，但明显在训练之中更加愿意吃苦，他也是少数几个能够跟得上张子轩要求的人，这背后暗含的是他更加认真的态度及更加艰苦的训练。

    他张子轩什么都没做就当上了屯长，盛气凌人的对他们指手画脚，真的是因为自己才能异于常人吗？其实也就是因为出身而已。否则恐怕也只能与王顺民同列，再有天大的抱负也无从发挥了。

    张子晋见到二弟面色数变，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走了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二弟，我知道你向来心善，不过世事从来如此，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我张家能有今日的地位，那也是列祖列宗千百年来奋争的结果。有多少人为了维护家族的利益而出生入死，这才换来了如今你我的一身冠服半世风流。你也是张家一员，当用心体谅父亲的背负的艰难，能早日为家族分忧。”

    听到大哥的话语，张子轩摇了摇头，是啊，既然自己已经决定要好好做一个纨绔子弟，又何必去操那份烦心呢？做好自己眼前的事情就行了，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他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很快便将那些烦恼之事强行压制了下去，却是微微一笑的对张子晋道：“家族之事不是有父亲和大哥你吗？我自有我的门道，将来如果能有所成就，那一定是不可限量的，你可别想拿家族的事情来绑住我。”

    说完了这话，张子轩立即调转了马头，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跑了。张子晋也只能无奈的看着二弟离开的方向，苦笑着摇了摇头。

    接下来十几日，张子轩恢复了此前的常态，主要工作依然是训练手下和四处闲逛。每次当值的时候，还是让兵卒们对流民态度和善一些，能够动手帮一下的忙尽量帮助一下。

    这些时日以来，聚集在城门口的流民越来越多，朝堂的公卿们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便允许这些流民们之中的部分人进入城中。

    当然并非是那么简单，能进入城中之人，或是需要城内人的担保，或是从每五十人中选出一个头人。只有这符合两种条件之一的方能入城。

    张子轩当然明白，所谓的成内人担保，要么就是卖身给城里人，为奴为婢的。要么就是愿意给城里人打黑工，干一些城里人不愿意干的工作，领取微不足道的薪粮。

    他就知道有一家绸缎庄，经常雇人去缫丝。为了降低成本，竟然让人用手从滚烫的沸水中将蚕茧捞出来。这些受雇之人手指被烫得皮开肉烂，仅仅是为了一口粮食糊口。而且这样工作不久之后，整个手往往都会残废掉。

    已往这种工作连城里最底层的人都不愿意参与，因此绸缎庄也不得不改变做法，增加了一些工具。不过这些快要饿死的流民自然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为了一点粮食他们可以出卖一切，而对于绸缎庄来说，这些人的贱命也不如工具值价，是以连那工具都省了，直接让他们用手捞丝。

    即便是这样，城外每日还是有人饿死。其实这些农民也不是完全没有粮食的，否则也无法走到这长安城来了。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就饿死人的。

    但是他们的粮食显然是不够的，必须要多积攒一些粮食才行。因此，这些人之中必然会出现各种惨剧。

    比如其中有一些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或人多势众抢夺他人粮食的，被抢夺的一方自然要么被打死，要么活活饿死。又比如一些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小孩只能被放弃了。又或者一些入城劳动却导致伤残的人，往往也只能将赚来的食物转交家人或同乡之后被抛弃而死。

    张子轩自知无力改变这一切，因此随着流民人数的增加，他来城门口的次数和时间便越来越少，到后来便只是安排张成过来看着，自己完全不过来了。

    这些时日的张子轩在干什么呢？他开始读书了，他一有空便到石渠阁中钻研藏书去了。

    这石渠阁与天禄阁齐名，乃是汉高祖刘邦所建，收集了先秦以来的图书典籍，历经各代收集完善。不过可惜的是大新朝开国之时两阁遭遇了火灾，焚毁了大量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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