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微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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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殉夫

    “这……这镯子不是……不是……”安临惊得下巴都快要掉在了地上,“这么多年……不……不可能吧?”

    “我也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活着。”项影生仔细地又端详了一遍这晶透的玉镯子,除却玉镯体内的一道淡淡的痕迹,果然,玉镯子的内侧有一个细小的裂缝。

    项影生神色迷离起来,思绪仿佛沉浸在了悠久的回忆中。

    “将……将军……”安临疙疙瘩瘩地说道,“有没有可能……她已经……然后留下了这个镯子……又或许,这个镯子只是个幌子……还有可能,这个镯子并不是那一个。”

    现实将项影生拉了回来。他又仔仔细细盯着镯子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摇摇头。

    “流影白玉镯本就不多见,你看玉石内的细影纹痕,就是那一副;而且我记得,它的内侧,就是有一个细的裂纹。就像这个一样。”

    传说中的流影白玉镯?旁边那个小侍卫听了,眼睛瞪得比这两个人还大,那双眼睛,就是一对巨型铜铃。

    这流影白玉镯,乃是世间少有的宝物,也是项影生母亲卢氏的陪嫁之物。当年卢氏难产逝世,这宝物或是陪葬,或是留在项家,但如今却在一个外人手中。这般至贵之物,想来也不太会送给一个外人吧?那个小侍卫跟随项影生多年,也没能想明白其中曲折。

    “万一……这是个圈套呢?”安临紧张地分析道,“她用这镯子诱你出营,万一再引你进包围圈,然后……”

    “哪有那样多的万一?”项影生笑了起来,“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咱们项氏男儿,哪能够这样缩头缩脑?就算不是她,我们也该去问问这镯子的来处啊!”

    “可是……”

    项影生看着安临这样的忧心,于是又道:“不是还有你在我旁边吗?你时刻提醒着我不就好了嘛!”一语未毕,项影生便生拉硬拽地扯着安临往外走。

    那侍卫在后头紧紧跟着,一路上歪歪出了很多种可能性,但最后都被他自己给否决了。冥思苦想好一阵,也没能想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等到几个人刚看到军营口,项影生便不由地站住了。

    只见营外一女子,全身黑衣,肩上披着玄色披风,头发扎得高高的,随着风舞动;她胯下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儿,极度不安地踱着碎步。远远地看过去,她骑在马上的样子,像极了项家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上画得那个样子。

    那幅画,画的正是项影生的母亲卢氏。

    那是卢氏年轻时的样子。她和项韦盛师出同门,年少时一起策马奔腾,一起去遍山川河海,看尽人间繁华。

    可是卢氏走得早,以至于项韦盛郁郁寡欢很多年。直到初初见到洵傅,才慢慢走了出来。

    因为洵傅太像她了。

    尽管当时洵傅还很小,不过两三岁的样子,但眉眼深处,就是卢氏的模样。

    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所以不管不顾的破了例,项韦盛硬是收了这个小女娃娃为徒,教她读书认字,还将流影白玉镯送给了她。

    那时的项影生已经去了他处习教,但每过节庆之时,都会回来陪着父亲。

    所以,那些美好的在项府的回忆,是所有人忘不了的记忆。

    后来逆案发生,一切都变了。再在项氏门客下修习几年后,在一个爽朗的秋日里,洵傅突然消失不见了。

    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所有人都找寻过,但是偏偏都没了她的消息。

    现在,时隔多年,她终于出现了。

    项影生也很难说出他此时复杂的心情。

    见这俩人从军营内出来,洵傅便勒了勒马缰绳,右手手持长剑,骑着马向前迈了两步,到了他们面前。

    项影生和安临的面上,是一脸的欣喜,混合着说不出的难以置信的神情。

    “师妹……”平日里很少动情的项影生,现在眼角却闪着光,“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过得还好吗?”

    她长大了,和记忆里的师妹不一样了。她长得很标致,五官清秀,愈发像画中的那个女子,灵动大方。

    可是他的小师妹,神情却是漠然的——但也不尽然,她的脸上,有的是悲恸,苦楚,还有仇恨,还有,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师妹……”安临察觉到洵傅态度的异常,试图唤醒那个阳光的女孩,但无济于事。

    “我不是你的师妹,”洵傅忍住心头涌起的伤感和痛苦,硬是撑着一口硬气,“我是来报仇的。”

    洵傅语气甚是寒冷,字字如冰砖一般击中项影生的心口,让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报什么仇?!师妹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你遇到了什么事?”项影生急忙问道,“有事的话师兄会帮你啊……你不要这个样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知道你,你是东凉一品将军,项影生。”洵傅的眼角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像线一样地往下掉,“就是你……就是你……”

    说着,她缓步镇定上前,手握着剑柄,将剑身从剑鞘中抽出。那剑是把同类中锋利之极的,刚出鞘,那剑刃顿时寒光毕现,不由得令在场所有人胆颤。

    “你……这是要干什么?”项影生问道,“你莫非……莫非是要来杀我?”

    “是!”她大吼一声,眼泪如洪水一般再也忍不住分毫,“是你设计杀了秋夕深,对不对?!”

    这一句回答,让项影生的心霎时堕入了无边的深渊,原来,他们俩早就站在了对立面。

    “是。”就算再怎么不相信,项影生也猜出了因果。

    “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是我的未婚夫婿。秋郎已死,我心也逝,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师妹你疯了吗?”安临震惊之余也不忘劝说,试图挽回一个受伤女子的心,“他是你的师兄,是师父的独子,你杀了他,你怎么去面对师父?师父他那么宠溺你,你难道……你难道……”

    难道什么呢?难道真的要杀了他吗?安临说不出口,也无法说出口。三个人的心,都碎得成了渣。

    “我虽未入秋家门,但我已是秋家人。

    “我不论你以何由,既然你杀我未婚夫婿,那我自然要与你一战,以报此恨。

    “如是,从秋郎死的那刻起,我便与你斩断前尘。

    “从今往后,你我便形同路人。

    “项影生,拿命来!”

    说罢,她一把扯掉铠甲,双脚一蹬,从马上凌空飞身而下,剑尖直冲项影生而来,直指他的心口。

    速度之快,在场之人皆不及。

    唯有安临和项影生,能够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安临见状,连忙想挡在主帅身前,却被主帅扯到了一边。

    “将军!”跌坐在了地上的安临大喊道。

    谁料那剑并未进入项影生的胸膛,而是在他心前一寸处停下。

    洵傅轻功很好,停在半空,定定地看着项影生,泪流满面。

    更近距离地看到了师妹的脸庞,看清了她的面容。是很像父亲画中的那个女子,但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项影生想。

    “你为什么不躲?”她问道。憔悴的容颜上除了痛彻心扉,已经看不出任何神情。

    “你的玉镯,收好。”项影生伸出右手,张开手掌,丝绢掩盖的镯子若隐若现。

    洵傅毫不理会项影生的回话。

    “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躲!”

    “那你又为何不杀我?”

    “谁说我不杀你!”

    说罢,洵傅又换了一招式,狠命朝项影生而来。

    这一次,项影生没有原地站着,而是负着手,一式一式地接招,配合着她。

    同是由项韦盛带大的孩子,安临一看便知,那招式皆是出自项门。

    就像幼时师兄陪着师妹练剑一样,项影生一如既往地应着她。

    只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以前,每每练到最后,项影生都会故意摔倒地上,然后做认输状,可是这一回……

    见他俩一进一退,身手敏捷,招法流畅,配合默契,所有人都忘记了洵傅前来的目的。

    所以当她抛下长剑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只是陪练结束了。

    没有人来得及去阻止。包括项影生在内。都没有反应过来。

    洵傅扔下长剑的那一刻,又顺势从左袖口里掏出一把小匕首。

    匕首很小,不过一个手掌那样长,但是很锋锐。

    那匕首,生生地扎进了她的胸膛,戳进她的心脏。

    不多时,鲜血便映染了她的衣襟。

    她向身后倒去。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四周一片惊呼声。

    她最终躺在了项影生的怀里。

    项影生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她。安临则跪哭在一旁。

    黑色衣服看不清红色,但是看得清血的痕迹。安临摸着那湿答答的衣角,早已经悲戚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许久,项影生抽噎着道。

    “你这是……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这样傻?你要我的命,我会给你啊……刚刚我只是想看看……这么多年你……你到底有没有长进……”泪水从那被风霜感染的脸上流下,一点一点地滴在怀里的黑色衣服上,和着血水。

    “师……师兄……对……对不起……”洵傅口中含着血,努力挤出一个笑脸,然后吃力地说着,“当年……是……是我一时……时……不听话……不……不告而别……想……想出去闯闯……惹得你们……们……担心……心……了……对……对不起……是……我……太……太任性……”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那些了……”项影生从袖袋里拿出那玉镯,放在洵傅的手心。

    “你拿着……这一直都是你的。”说着,项影生慢慢抬起撑着她脑袋的右手,让她身体稍稍直一点,帮她顺了顺气,使她呼吸不再那样急促。

    “对不起……我……我对不起师父……他一直拿我当女儿……可我却……”

    “小傻瓜……我们怎么会怪你呢?”项影生任凭涕泪纵横,也费劲力气挤出一个笑脸。

    “别哭了……”洵傅伸手慢慢擦去项影生的眼泪,“你是师兄……你不许哭……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我不哭……我答应你……”项影生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洵傅修长白皙的小手,却觉得怀中她的气息愈发微弱。

    “师妹……师妹……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熬一下……熬一下……就忍一下……我带你回东凉……我们去颐州……去找宁公子……他一定可以救你的……”

    怀里的那个女子费力地摇了摇头,也用力抓着项影生的手:“来不及了……我选择的路……我不后悔……最后还能见到师兄……已是不易……请师兄把我……葬在那里……”

    洵傅伸手指向北边的高岗上。

    “他也在那里……他没有回京都……回去的是衣冠而已……我想和他葬在一起……好吗?”

    项影生和安临使劲点着头。

    “……对不起……刚刚那样对你……我还想……想像小时候一样……你带我去小溪边……采花……你愿意吗?”

    “我愿意……愿意……”项影生抽噎着,使劲点头回应着。

    洵傅开始大口大口地吐着气。项影生连忙轻抚她的背脊。

    “你一定一定要撑住……你要撑住……啊……”

    “我们还要去遍四境,去看东海的日出,去看西漠的长烟,还要去琅琊山……你不是最向往那儿的如画风景了吗?”项影生列数着他们曾经描绘过的壮美宏图,述说着少年时代的梦。

    可是他的小师妹,已经听不到了。

    原本以为两人经过乱世沧桑,再见时也许是在某一个宁静的下午,在一家茶楼里,一起听着戏,然后突然相遇。谁知多年不见,最终竟以这种方式碰面。

    兵戈相见。

    时过境迁,他们最终站在了对立面。

    脑海中清晰的少年时代,不过是个幻境,只是存在回忆里。

    一直一直藏在心里的那个期许,终究是幻灭了。

    项影生怀里抱着的,只是个冰冷的尸体。

    没有了温度。

    多想她再坐起来,多想她再唤自己一次“师兄”,多想看她再拿起剑想和自己比试的“嚣张样子”。

    但已经没有可是了。

    回不去了。

    天空仿佛为了映衬项影生的伤痛,极少下雨的北境,竟然淅淅沥沥地开始掉雨滴。

    雨水落在了地上,也落在了他们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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