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逝三国
繁体版

第2章 政不通乡县无序 聘圣师曹据进宫

    1石砬子

    石砬子自称是转山河乡的啬夫,领几个混混下乡征粮。没人信他的话,都认为又是来敲诈,能缴出

    粮赋的那几家也不缴。

    石砬子怒气冲冲:“刁民们不可再惯着了哈,再不听话就烧他们的房!”

    陆清廷不赞成:“推翻了公孙渊,换来了大朝廷,都盼百姓们能过好,我们这么干,不合乎义军的宗旨啊。大朝廷对今秋的粮赋减免了,咱却照数去收,没有了民心,怎能把乡权弄到手?”

    石砬子却说:“能不能弄到手,不在于民心,而在于大朝廷。今年收多少,咱不向外说,百姓们不得底。新任有秩过两天就来,应该先把他安置好,把多收来的粮,卖了换成钱,给他多送点儿。新有秩时日不会太长,细事不会太管乎,取得了他的信任,权就是咱们的了。眼光再放远点儿,等他临走时,必会安排新乡官,我就是有秩你就是啬夫,到那时,咱再为老百姓办好事,时日还长着呢。”

    谷子膝盖高了。石砬子与周老根领着游徼漫山遍野搜于业朱,这条沟那个洞,总不见其踪影。

    石砬子发愁:“不在这片山,他能藏到哪儿呢,能不能是在野猪林?”

    周老根说:“他最怕野猪,不可能去那儿。我看拉倒吧,官府不让狂杀了,他也没有人命案,找着还能把他怎么样?”

    石砬子两手对成个元宝型:“财呀,不找着他抠不出实货呀。”

    周老根说:“于业朱猫在哪儿,大樱桃肯定能知道,给大樱桃交点儿底,兴许她能说出来。”

    石砬子点头:“对,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整明白自有你的好处,你不是想要媳妇么?我帮你弄个可心儿的媳妇来。”

    周老根说:“就我的这张熊脸,逮点儿喝点儿倒有可能,要说媳妇么,愉气的不在影儿(辽南方言意思是:没有可心儿的)。”

    周老根其人并不太凶,只是长相有点怪。两个嘴角向上翘,只有食牙没门牙,张口就是在搞笑,这样的嘴能吞猪能吃羊,谁来也不会饿坏肠。毛病出在别的地方,眉毛长在眼眶下,脑壳只有三根髪,两根红来一根绿,全都挺在黑斑上。左耳朵能扇炭火,右耳没有指甲大。妓女个个不敢接,老鸨推出后门外。已经四十浪荡岁了,还不知女人何滋味儿。

    石砬子言:“不等咋地你先泄气,香桃儿怎样?于业朱小老婆。”

    周老根噗嗤一笑:“别逗了,人家会跟我么,你看中了你就去整吧。”

    石砬子言:“我么,大姑娘小媳妇有的是,两个财主的小姨娘,见我进了院儿,衣裤都先脱光,香桃都三十好几了,你若不嫌弃就给你吧。”

    周老根说:“香桃宽房亮屋住惯了,不管是抢来还是抬来,睁眼一看我的屋,不等上炕就得吐。再说,咱们还总想叫于业朱回来,要是他真回来了,那可怎整啊?!”

    石砬子有策划:“这事我帮你安排,蜻蜓领几个弟兄帮个忙,不用抢不用抬,她自己就得往外跑,你自管领家去就行了。”

    陆清廷在旁边不爱听:“这可也太损了,我可不帮你干这事儿。”

    石砬子不太乐意:“你不帮就拉倒,我叫瘦猴领几个人儿去整。”

    天傍黑,于业朱的大樱桃在大门里喂狗,瘦猴领四个同伙过来,狗“汪汪”咬起来,几个人手提棍棒站在门外。

    瘦猴从门缝往里喊:“大嫂!讨口饭逮。”

    大樱桃手端瓢:“没有了,一口也没剩!”

    瘦猴说:“你瓢中的狗食就行。”

    大樱桃不搭理:“老爷们没在家,没法儿叫生人进院儿。”

    另两个贼绕到东侧,翻墙进院。

    瘦猴仍在门外说:“我不进院,你把门开开我在门外喝。”

    大樱桃看着瓢:“给你狗食喝,这不是骂人吗?”

    瘦猴吐下舌头:“要饭花子还是人吗?”

    狗见东墙有人,呼一声跑去,二贼落地,轮棒将狗打趴。

    大樱桃吓得瓢落地:“你们这是干什么?”

    贼打开大门。瘦猴笑嘻嘻:“咱们想和你玩儿一玩儿。”

    大樱桃后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什么玩儿头?”

    一个麻脸老匪说:“半道死老婆的人,见头老母猪都觉得粉鼻粉眼,我看你挺好的。”

    老匪扯大樱桃进了西屋。东屋,另几个把香桃整的哭不敢哭嚎不敢嚎。

    瘦猴吼:“赶紧叫于业朱回来!还债了事,不然的话,只要你在这儿,下次我把‘大叫驴’领来,‘猪蹄抓’,‘狍子腿儿’,把你整死在这炕上!”

    匪徒们打砸一气,没得什么,扬长而去。

    外号“大叫驴”者是个变态性魔。“猪蹄爪”和“狍子腿儿”是折磨女人的损招。

    香桃越想越害怕,光着脚下地。月半之夜,深一脚浅一脚向沟下跑,石子硌了光脚丫,崴了脚脖坐于地上。

    忽听从下边上来一群人,边喊“捉贼”边敲锣。人群来到跟前,香桃喊:“有贼有贼,贼在咱家。”

    周老根问:“几个毛贼?”

    香桃不知多少:“一大群。”

    周老根喊:“快去于业朱家捉贼啊!”

    香桃又说:“捉不着了,都跑了。”

    周老根说:“嗐,来晚了,大家都回家去吧,我把这女人送到她家。再听锣响,大家都快点儿出来。”

    众人散去。香桃坐地揉脚脖:“我再不敢回家了。”

    周老根觉得有门儿:“那你想去哪儿?”。

    香桃说:“脚不能走了,你把我背到你家吧。”

    2于业朱

    天刚蒙蒙亮,大樱桃穿行于山林间,来到只有于家知道的鸽子洞。

    大樱桃学两声鸽子叫,于业朱探出头来:“我都快饿死了,外边怎么样?”’

    老婆说:“石砬子和周老根来过咱家,说了不少话,不知敢不敢信?”

    于业朱问:“他们都变样了吗?”

    老婆说:“石砬子当上啬夫了,周老根也当上里正了,他们都不是早先的他们了,说话都不乱说了。”

    于业朱皱眉:“胡子都当上了官,看来天道真是变了,曹魏大朝廷怎能看中他们?”

    老婆喘口粗气:“石砬子老张扬他蹲过三年牢狱,服过五年苦役,与公孙是仇家。魏军最喜欢这样的人,给他起名叫‘石应该’。魏军的官儿,细事儿不管,都是石砬子说了算,他叫周老根当里正,周老根先时不想干,石砬子眼一瞪,周老根不敢不干。他们说你没事儿了,叫我找你回家,好好过日子。”

    于业朱不太信:“他们是不是骗你?见了我影就会拿下。”

    老婆说:“是石砬子保下了你,他当魏军说,你只请公孙恭喝过酒,与公孙渊没瓜葛,够不上大罪。”

    于业朱摇头:“有过呀,你忘了么?那年公孙渊来游牛蹄山,咱家是又杀猪又宰羊,我怕那事儿呀!”

    “石砬子也说过,他给压下来了,没让魏军知道。”

    于业朱想得挺细:“天牙是咱干儿子,当过县尉,是公孙官府的人,不知这事儿有没有瓜连?”

    老婆说:“这事儿我也问过石砬子,他说,天牙是咱干儿子的事儿魏军不一定知道,再说天牙被公孙渊杀了,反过来论还是件荣耀的事呢。”

    “啊,这还有点谱。可是,石砬子为什么向着我,是不是常来咱家睡你们?”

    老婆:“那事倒有过,睡过香桃。这事你别忌妒了,三天两头被强奸,他来后贼也就不敢再来了。”

    于业朱头出洞:“豁出去了,回去就回去吧,再蹲下去我得埋在这里。”

    到了家门口,木板大门倒在地,牛棚榻下了,牲畜全没了。于业朱叹口气:“狗也死了,香桃那小胆儿,没狗能行吗?”

    老婆抹眼泪:“你怎不问我行不行。这辈子跟你,算倒八辈子霉了,香桃不在咱家了。”

    于业朱一惊:“香桃哪儿去了?”

    “去周老根那儿了。”

    于业朱羞愤不已:“周老根屋不如窝棚,炕不如猪炕,去谁家不好,香桃怎能去他家?”

    老婆说:“我要有能去的地方我也走。前天晚上,咱家进来一伙贼,翻箱倒柜找钱财,鸡窝鸭架也捅了个遍,什么好东西也没得手。咱俩不知准地方,编了几处瞎旮旯,把胡子们气疯了,一个个都拿香桃撒气,把香桃整得劈了胯。有个老匪抢不上,不顾我老也上身。”

    于业朱垂头丧气:“我问你,香桃怎的去了周老根家?”

    老婆说;“贼匪们骂骂咧咧走了后,香桃边哭边穿衣,我以为她是去撒尿,可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第二天我四下找,三天后才知道香桃在周老根家。”

    周老根家没院墙,窗洞没有蚕筐大。于业朱来到屋前,喊几声香桃,香桃见他声,下炕趴在炕檐下。于业朱伸脖从窗洞向里看:“香桃哪儿去了呢?”

    于业朱坐在草堆旁,隐下身来等周老根。

    傍黑,周老根回来,看准是于业朱,吓了一大跳:“我的妈呀,是于财主啊,不是说你死了么,怎么又出来了?”

    于业朱呲牙:“要没有你和石砬子,还真就活不成了。”

    周老根假笑:“该我俩什么事?”

    于业朱捧拳:“你们在魏军面前,说句好话我能活,说句坏话我就得死。”

    “这话确实是实话。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谢你呗。你这屋里屋外的,也真太不像样了,再发财时我帮你收拾收拾。”

    周老根哼一声:“我也就几句小话,够大的话也说不上去,掐你壳的是有秩。现在这个有秩是魏军的一个百人将,姓金,极喜金钱。要想风平浪静坐稳船,得首先把他打发明白。我当他说,你家底厚手敞亮,他挺上心,你与公孙家的瓜葛,叫大就大叫小就小,金有秩一句话,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

    于业朱点头:“这是实话,往庙上送猪头,这个节那个节的,可以大大方方。对这个金有秩,不知他长得什么样,怎么个送法呢?”

    周老根也点头:“你的话我明白,这个头,叫石砬子给接吧。”

    于业朱说:“石砬子不是早先的石砬子了,我也难见其一面啊。”

    “如能信得过我,你把东西先给我,我再递给石砬子,啬夫怎么整,就不关我的事了。”

    于业朱心想:我拿出的东西,周老根不敢贪,给了石砬子,那可就沉底了。不过,金有秩在这儿不会长,把石啬夫整明白也行。

    可于业朱转过脸又不割舍了:“若说送东西,少来少去不起眼,能拿得出手的上哪儿去整啊?”

    周老根摇晃着巴掌:“得得得,罢罢罢,又来这套了,信不过我,那我就不插手了,你自己去整吧。”

    于业朱:“不是信不过大兄弟,外人都说咱家有钱,只不过是三片山四方地,都挂在外边,内里没有大实货,拿出一片山给有秩,拿出一方地给啬夫,好使吗?”

    周老根不是威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这熊样。柳笸箩装穷,被一把火烧了。李大窝窝不出血,腿被打断了。你这干巴样不够一扁担呀。”

    于业朱仍装穷:“可我实在拿不出呀。”

    周老根眯眼笑:“那你说说,回家后你先去哪儿了?”

    于业朱明白了:“啊,你们盯着我?荒乱年月,名望家的祖坟最不得安宁。我去看祖坟被没被盗,原先没有事儿,这一看倒好,盯梢的认为有货,当晚就给挖个底朝天。”

    周老根转话题:“你想不想进屋看看,香桃在不在我这儿?”

    于业朱没想到:“哪里话,哪里话,大兄弟是个正经人,虽然半辈子没老婆,没听说爬过谁家墙头,撬过谁家锅台。”

    乡土话,“爬墙头”与“撬锅台”都是说勾引别人家老婆。

    周老根却说:“你可能没想到,香桃还真在咱家,可不是我撬的,是她上杆子(主动)来的。那晚我从乡府回家,见炕上坐个披头散髪的女人,把我吓了一大跳,说话才听出原来是你小老婆。我怎撵也撵不走,她就在我这儿住上了,一叫走她就傻。你来正好,把香桃领家去吧。”

    于业朱怀疑:“我趴窗看了,屋里没有啊。”

    “那是吓跑了。”

    于业朱说:“在你里正家,她还会怕谁?”

    “怕你。”

    “怕我?”于业朱不明白,“香桃怕我干什么?”

    “在你家不安稳,听说你回来了,怕你到这来找她。”周老根往屋里让,“不能往别处跑,看看是不是趴在炕檐底下?”

    于业朱随周老根进屋,香桃没处躲,尖着嗓子叫:“鬼,鬼,周老根,快打鬼!”

    于业朱细声哄:“香桃,我是你当家的,不是鬼,跟我回家吧。”

    香桃手乱甩:“鬼鬼鬼,打打打,于业朱早叫野猪撕了。”

    于业朱无奈,退出屋外:“这样吧,香桃就先在你这儿住着吧。可她在家,咸了不吞淡了不咽,锅里落个灰嘟喽,呲牙咧嘴不端碗。就你这灰窝棚,香桃能不能饿死?”

    周老根笑了:“说起来还真悬,怎办呢?可香桃就说我里正的家稳当,别人家她还不去。那你把这屋给收拾收拾吧,里里外外的,没有你家碾房大,用不了多少钱。”

    于业朱回家问大樱桃:“你手里还有多少私房钱?”

    大樱桃气鼓鼓:“你这话太丧良心了,什么钱到过我的手,我多会儿攒过私房钱?”

    于业朱不相信:“用不了多少。周老根的家太不像样了,我想帮他修一修,那个埋汰劲儿,香桃在那儿得饿死。”

    大樱桃手握笤帚:“别装穷像了,我还想问问你,那些东西都埋在哪儿了?要知道,你的身影成天有人跟,在哪沟拉泡屎,事后都会有人去那儿扒拉扒拉。万一哪天被削倒了,一句话说不出,就得烂在那里了。”

    于业朱连连叹气:“歪歪柳下那洞被人掏了,祖坟后土地庙下的大石板被人揭了,再无第三处。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是你,再一个就是香桃。你救救她吧,以后再有钱都放在你手中。”

    日头刚冒红,周老根在院外喊:“于财主在家吗?”

    大樱桃出屋:“谁呀,大老早你喊什么?啊,是周里正。当家的昨晚就走了,一夜没在家。”

    “他没说去哪儿了吗?”

    “说了,去大笸箩家了。听说大笸箩要搬走,有两块地要卖。”

    周老根呲牙笑:“这老家伙啊,成天嚷嚷穷得要命,这话可就露馅儿了,见有好地钱就来了。”

    “不是买地,是想跟大笸箩借俩钱儿。”

    “老嫂编话也编不圆道,跟要搬走的人借钱,能有谁信呀?”

    大樱桃说:“我还真没说圆道,不是去借,早先他欠咱家点儿,我当家的去讨。不知怎回事,一夜没回来。”

    “于财主离开家时,穿身什么衣裳?”

    “你见过他换过衣着么?还是穿的那老一套。”

    周老根点头:“啊!那就是他了。”

    大樱桃瞪眼:“他怎么了?”

    周老根说:“红砬子下出了桩凶案,乡府都来人了,被削(xiāo)倒的人,看衣着好像是于财主,你去看看是不是他。”

    大樱桃没感意外:“啊!那就准了,我早知会有这一天。”

    红砬子下,于业朱倒在草丛中,面目全非还有点儿气儿。周围站满了人。

    石砬子蹲在于业朱头前,声嘶力竭地喊:“那些东西在哪儿,你的那些宝物埋在哪儿?”

    于业朱没出声,大樱桃赶来蹲下:“当家的,我是你老婆。你的那些好东西都埋在哪儿?”

    于业朱睁开点眼,见石砬子也在跟前,摇摇头又闭上。

    大樱桃手向后推:“你们远着点儿。”

    于业朱又睁开那只眼:“在,在……”见石砬子又靠过来,没能把话说完。

    于业朱死了,石砬子过来使劲儿踢一脚:“别看是独籽,比我可硬多了,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大砬子!”

    细说这桩案,破之也不难,但没人去过问。

    3栾无天

    去冬雪来早,今春鸟来迟,狐狸穷于栏中空,沟壑鸡毛少。地动引发了海啸,望儿山根堆满了蚬子和海螺,永宁和长兴岛的人家十之五六被海浪卷走。正当人人惶恐之下,陨石砸沉了渔船,扫帚星横贯东西。张持不但不安抚,却还四处散播谣言,说白蛇变成了人妖,狐仙发出了警告,下一次海啸秋后还来,水比这次大,浪比这次高,望儿山就会只剩个尖,好几个县会变成汪洋大海,老虎吓得向北逃,黄鼠狼都聚到步云山腰。辽南五县,安民变成了逼民,人心惶惶各奔他乡。

    陆清廷来到安波温泉,栾无天问:“你也害怕大海啸吗?”

    陆清廷说:“啸它妈的啸去吧,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死呗。石砬子太没人性了,不想和他一起干了,所以来找大哥。”

    栾无天问:“听说石砬子在转山河挺损的,都干了些什么事?”

    陆清廷讲:“他们以募捐为名,杀富不济贫,贪起来没有头儿。原先那几个不成形的贼兄弟成了他的打手,奸杀偷盗无恶不作,把步云山上弟兄们的名声都给糟践完了。再跟他干下去,肯定没好果子逮。”

    栾无天面露凶色:“这个石砬子,在山上时我就看他不是个好鸟,等今晚我去宰了他。”

    陆清廷摆手:“不必大哥去了,前天晚上,石砬子玩儿过人家女人后,半道上不知被谁下了绊马索,后脑勺挨了一棒子,被打得迷了壳。乡府抓了几家人,若谁家上不足钱谁就会是疑犯。我看不下去,就奔你这儿来了。”

    栾无天叹气:“哎!我在这儿也干不下去了,好心做不成好事。现在主管辽东军队的头儿是鲜卑人,他们对辽南将有大折腾,不单东沓和北丰,连咱们汶县也都撤了。辽南将变成鲜卑人的大牧场。”

    陆清廷问:“撵人,他们会用什么个撵法儿,不爱走的都杀了吗?”

    “那还不至于,增税增赋增劳役,据说今秋百姓还得缴牛缴羊,你不走怎么整?”

    “那大哥想怎办呢?”

    “也得回老家了。”

    “大哥老家在哪儿?”

    栾无天转头向南:“老家在海南胶莱河边。父亲是黄巾军的一个小头目,失势后领家逃到辽南。我想回去看看,如那边还不容咱,咱就去杀皇帝。”

    “大哥这话可是扯,皇帝你能杀着吗?连影你都见不到。”

    “那就看你功夫到没到。父亲生前说过,皇帝出行前道上都撒层黄土,皇帝乘的是黄帘辇车。寻着新土走,说不定哪天就能撞到。”

    陆清廷摇着头:“知底的人说,皇帝出行时,武士们围得像铁桶,你就是拦着了也难对上面啊。”

    栾无天脸向天:“大丈夫一生于世,应留个名啊,百年后都是一堆白骨,多活几年少活几年还能怎的。主要的是解气,一口气憋在肚中,枉生于世啊。你看那荆轲,虽没刺着秦王,可那英名永远都不会丢。”

    陆清廷点头:“是这个理。”

    栾无天问:“我走后,你准备怎么办?”

    陆清廷抱拳作揖:“我奉大哥为偶像,大哥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路上,向海南搬家的人络绎不绝,马车牛车驴驮子,还有人挑担。沿路的景致使人落泪。乌鸦最喜欢死人,一群群肥得油黑油亮。就连泡子中的荷花,都粉艳得使人恶心。花窑马(一种海边的鸟)身披紫裳,扯着嗓子在人头上悲唱。成群的百灵阿兰(鸟),头顶凤冠,扭啄着道路两边的车前籽。令人赞美的是夏凫鸟,个个五彩缤纷,一只发现了食物,它就会不停地点头,招呼着同伴们都过来,决不肯独食。

    到了海边,有的人擦泪,有的人跪下向北叩头。

    栾无天和陆清廷也上了逃难船。

    栾无天二人下了船,好在正当伏季,遍地青绿,可吃野菜填肚。曹魏将原齐郡的纵城县改为新沓县,官府在那儿安置从辽南搬来的穷人。过了胶莱河,经打听,那里的地可不是白给的,多少得花几个钱,实在掏不出,就得有大户人家或亲戚朋友们作保,五年后还清地钱。

    栾无天祖居胶莱河畔,虽然记不清老家的小地名,可还是记得父亲讲的那几个邻家,细找还是能找到的。他想,到那儿提起父亲提起爷爷,提起周边的老乡邻,应能有点亲热劲儿,给自己做个保,弄点土地安下身,还是有点希望的。

    胶莱河发源于沂山与昆仑山之间,自南向北注入渤海。那地方在胶莱河上游西岸,山不大,阳坡是柞树,阴面是榛棵,小河向东流,汇入胶莱河。北望三个黄土包,东西两个大,中间那个小。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终于找到了老家那地儿。再细找,门口那口井,三个人来深,四块青光石,铺平了井台。一点儿也没错,就是这毛石屋。

    柳下石墩上,两个老头儿乘阴凉。辽南话与胶莱话,音调相差无几,互相聊了起来。栾无天说到自己的父亲,头虽扎过黄巾,但从无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劣行,两个老头都点头。当栾无天指认自家的房子时,那家老头害怕了,连连摇头不知道。栾无天认准了他在耍赖,声儿越来越大,老头招手引来过道人。人越聚越多,声越吵越大,那些人众口一词,反诬栾无天无赖。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火窜头顶,匪气又上身,挽起袖子亮出拳头,对方仗人多,更不甘示弱。人家操家什,他俩赤手空拳,终归寡不敌众,负点小伤逃了命。

    这俩非为哑巴鸟,岂能忍下这般亏?月牙似钓钩,无水心发愁,星星瞪大眼,羡慕萤火虫。明打干不过,半夜下损招。恰逢秋傻子,一月没下雨,老虎吐舌头,绿树也转黄。两个狂暴者,四处放起火,草屋连草屋,柴垛连柴垛,火焰上了天,月儿烤得哭弯了脸,星星呛得不敢眨眼。

    他俩也怕火,跳进潭水中躲,幸灾乐祸想唱歌,眼泪却灌满了嘴,有苦向谁说?

    扒堤决口,拆桥毁路,发泄,尽情地发泄!发泄得差不多了,也有良心回归时。好好的一架桥,被他俩弄成了险崖,从上跌下个小女孩儿,摔断一条腿。栾无天细看那女孩,越端量越像自己的女儿,女儿丢在舅舅家养,不知现在什么样。越往北望越有泪,越擦眼泪越内疚。

    陆清廷说:“细思量起来,我们的苦楚,不仅是我们有,辽南人所有的苦楚,不是这里的百姓们造成的,根子在朝廷,主头是皇帝。”

    栾无天拍大腿:“对呀,我在辽南时就说过,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应去找皇帝。走,说走就走,咱俩到洛阳,杀他个狗娘养的!”

    曹芳究竟是哪个娘养的,谁也说不清。

    4曹据

    彭城在东海边的徐州,是上古时期彭祖的家乡,曹据母亲的故乡在彭城,曹据得封彭城王。

    曹据在华林苑门口下车,郭德施礼:“彭城王来得好快,太后在牡丹亭等你。”

    曹据问:“太后懿旨,不敢怠慢,可知召臣何事?”

    郭德微笑:“喜事,彭城王复封了,又将领重任。赶紧进去吧。”

    曹魏定制,诸侯王公们,经监察御史及有司的举报,哪个有了藐视朝令,违法乱纪等过错或过失,对其进行减少领民的处罚,叫削封或削县。处罚后,表现良好或立功勋者,两年后,可以恢复先前所削之民,叫作复封。曹据先前被削两千户,太后此时想利用他,就提前给他复封了。

    牡丹亭旁,垂柳如伞湖水清澈,彩鱼戏游满目美景。曹芳和曹询手扯弹弓,蹦蹦跳跳,穿逐寻鸟。

    太后坐在石鼓上,见曹据走来,向其招手。太后色彩炫目,貌如天仙。曹据不便仰视,捧拳趋身:“彭城曹据参见太后殿下。”

    曹据此年三十四岁,仪表堂堂,相貌伟岸,太后高兴,心甚敬重。

    太后指指另一石鼓:“坐吧,王叔脚步不慢啊。”

    曹据坐下:“花怒之季,虽一路美景,太后召之,没敢慢慢欣赏。”

    “怒是有气,今召王叔,花为什么不高兴呢?”

    “花枝怒放,怒在此是兴奋的意思。”

    太后一笑:“王叔别笑,此话自嘲矣。”

    曹据又施一礼:“谢太后复封之恩。”

    何晏当尚书了,秦朗告老享福去了。此时,对王爷的认定程序是,有司们根据观察,将有瑕疵者的表现,报与司徒府,司徒拟案呈于御批,皇帝现在不秉政,那就报给辅政大臣,太后虽无决断权,但为哪个王爷说句话,也是好使的。后来曹据又两次加封,仅次于曹宇和曹干,领民达到四千六百户。

    太后还礼:“这是从郭德口中得知的吧。这小子,他是想讨王爷的好。”

    曹据坐下后又站起来:“太后称我为王爷?臣之脊梁都吓出汗了。”

    太后方知出漏了,想想还是可以补救的:“说你是郭德的王爷,难道不合礼数吗?”

    这话反把曹据弄尴尬了,好在互为仰慕者,话轻话重皆无所谓了。

    太后手指林中正在追鸟的曹芳:“你看这曹芳,像个皇帝吗?”

    曹据眼瞅曹芳:“啊,开弹弓者是皇帝啊。名正言顺,就是皇帝么。”

    太后叹口气:“皇帝应是这样的吗?成天打鸟玩儿,园中来些鸟有多好,让他折腾得都听不到黄鹂唱了。”

    “这个岁数的孩子,心如一朵花,屁股不会坐,哪能规规矩矩的。”

    “那得看是谁家的,当上皇帝了,就得脱孩子相。刚才你进园他连一眼都没瞅,待你都不如他的猫。”

    说到这儿,太后又抿嘴笑,“说王叔脚步像猫,那这话就有点不对头啦。”

    曹据言:“少帝貌相不凡,灵智歧嶷,淘点儿玩点儿无所谓,不知学业如何?”

    太后的眼睛有点湿润:“谁也没想到,明帝会崩得如此疾速,刚想为齐王找个太子太傅,伸腿瞪眼就晏驾了。若说皇帝的学业,先前啊,只是由舍人陪着玩儿,鬼精古灵的,就是学业不上心。”

    曹据建议:“距新君主政还有四年,元服之前,给找个帝师尚不算晚。”

    “风筝靠线扯,顽君靠师训。找彭城王爷来,就是想让你给小皇帝物色个圣师,把其规范成个帝相,做好大魏三世皇帝。”

    “这么多王爷和辅政大臣,太后独把此事交给我,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啊。”

    “别人也举荐了几个,但都不太如我意。”

    “他们都荐过谁?”

    太后说:“曹爽荐过逍遥侯。何晏这个人,虽然有点才,但处事有点伪,不然的话,先帝生前就重用他了。大将军又荐他做尚书,几次三番的,不给点面子不好看,何晏现在任尚书了。司马懿荐过郑称,郑称当过明帝的太子太傅,两代任用同一师,好像天下没人了似的,总觉得不太妥。”

    曹据问:“王爷们还找过谁,楚王说没说什么?”

    太后说:“你说的是彪叔呀,明帝曾说过,得和他远着点儿,也就没敢沾边儿。燕王德才兼备,是块好料,但对朝廷并不热衷,明帝曾委任为大将军,那么风光都不干。教小皇帝,枯枯燥燥小心翼翼,你弟(曹宇)更不会担当,叫他再荐别人他也不会太上心。这我就想到彭城王了,你给衡量衡量吧。”

    “太后想用什么样的人?”

    太后说:“最好是皇族的人,曹氏皇族之间虽都不太亲近,用宗室里的人还是比用外人强,可曹姓的人脉有点儿窄,夏侯氏也可算皇族。”

    曹据思量一番:“夏侯霸可否?”

    “夏侯霸是外臣,总领兵打仗,没法进宫呀。再说帝师应是位博学者,武将有些不宜。”

    曹据言:“若论文才,不但曹氏夏侯两姓,整个魏国,出类拔萃者应数夏侯玄,风神俊朗,容貌伟岸,写一手好字,不由不使人肃然起敬。还有一句话,不知臣当不当说?”

    太后称叔是合理的:“王叔但说无妨。”

    “说句实话,当今的朝廷,曹姓之臣已经不是顶梁大柱了,全靠夏侯、司马支撑。夏侯玄是司马师的小舅子,用其为帝师,司马家不会非议的,有益于朝政的稳固。”

    “夏侯玄人品文才无可挑剔,虽然才三十来岁,不少人都捧其为玄学领袖。明帝生前对何晏嗤之以鼻,也就没深去探讨玄学,玄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据说:“王弼、夏侯玄是真正的哲理家,崇尚黄老,论证‘无为’颇有见地。但与何晏不一样。”

    “谁叫‘黄老’?”

    “我没说明白。‘黄’指黄帝,公孙轩辕大帝,‘老’是指老子李聃,道家的鼻祖,主张天人合一。玄学的核心是‘无为’。”

    太后听不懂:“人不作为,何以成业?”

    曹据讲:“何晏的《无为论》是主张清淡逍遥不去作为,但,他这主张是假的是自嘲,能作为时他还是拼命作为的。真正的玄学是玄奥无尽的。夏侯玄的玄学不但是道学,还兼容了儒家的一些教义。”

    “太深奥了,我就不去深究了。还是说说帝师的人选吧,夏侯玄太玄妙,教少帝可能是对牛弹琴,夏侯玄对大将军还有更大的用处,就免提了吧。曹门还有十几位女婿,也可于中选择一个。”

    “那就好办了。华姐之婿司马孚,清蹈纯正,进退明道,用其和恰。”

    太后说:“细说,司马孚现在也算是用上了,但他只是辅导皇帝学律法。司马懿督军,哪里有仗了,他拔腿就走了,在朝中待不了几天。论起朝政来,司马孚比他二哥精通,司马懿辅政主要靠其三弟,司马孚再为帝师,忙不过来啊。与王叔说了这么多话,其实都是绕弯子,实际上就想用你了,不但教小皇帝,我也想陪着学点儿。”

    曹据结舌:“这,这,这么尊贵的宫园,唯我进进出出……?”

    太后一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司马孚也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