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层是这幢豪华大厦的顶层。张子浩还从未到达过如此高度。虽说在走廊里行走感觉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一想到这是在几十米的高空，他就不禁双腿发软。他没有恐高的毛病，但却有胡思乱想的毛病。他那颗跳跃性极强的心不禁担心起自己的生死。他觉得，如果发生地震，或者火灾，在这么高的地方，逃跑简直是天方夜谭。地震的话，短短几秒，整个过程最多不超过十五秒，想要逃出去根本来不及。他身临其境般地想象着大地摇晃时带给自己的真实感觉。他觉得，如果发生强震，八级九级那种，地面会撕裂，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要是碰巧在这栋楼下面，那这幢二十七层的庞然大物就会迅速下沉，落到地底深处。中国神话传说中，有“地狱”这个概念。那么地面裂开所展现出来的，便是经过科学论证后的“地狱”。到时候，随着大楼的慢慢坠落，所有人，他，柳冰洁，柳文，所有梦想，所有生命，所有前途，都会一股脑儿地消失殆尽。任何人都逃不脱大自然赋予的命运。如果不是地震，而是火灾，那么在这个楼层也是难以逃脱的。张子浩那颗善于想象的心又在模拟着火灾的场景。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熊熊大火。火焰像是邪恶的魔鬼，一边吞噬着一切，一边贪婪地吐着舌头。到那时，高温会把电梯门烧得变形，锁死这个便捷的逃生通道。被火焰驱逐的渺小的生命们，要想逃生，就只能跑楼梯。而比起火焰，更具毁灭性的，是阵阵浓烟。它们依靠自己深灰色的本质，与纯净的氧分子争夺地盘。直到空气中满是他们的身影后，人们会不受控制地慢慢倒下。那个时候，他们会吸入一种名叫“一氧化碳”的物质。这种物质会麻痹他们灵活的大脑，麻痹他们赖以为生的呼吸系统。最后，这幢豪华大楼里的人们就会前往那个叫做“地狱”的地方。

    从电梯出口到柳文办公室的几十步间，张子浩的大脑一刻也不曾停歇。善于胡思乱想的他，每时每刻都在体验着不同世界里的不同感觉。他的思维像一台极其精密的模拟仪器，逼真地模拟着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有些时候，他会揪住某些观点不放，然后进行诸如此类的模拟动作。他甚至感觉，他的大脑细胞和大脑纤维，甚至比那些颇有建树的科学家的还要高贵。他不知道自己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但他隐约觉得，里面的所有物质都是具有生命的。这些小生命汇聚成了他这个大生命。他有时受累于这些生命，有时又以它们为傲。

    张子浩一直跟在柳冰洁后面。二十七层的走廊蜿蜒复杂，好似一个迷宫。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绝对会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转念一想，这里是龙银传媒的机密地带，也不会有谁有机会能来到这里。他应该是为数不多的一个。虽说地形复杂，但柳冰洁却丝毫不受影响。她的双腿像是装上了一台性能超强的导航仪，精确而又省力地朝着目标迈近。的确，她是这个地方的主宰的女儿，是这里的小主宰。这条如迷宫一样的路途，对她来说就像是走阳关大道那样简单。张子浩觉得，小时候的柳冰洁，应该不止一次地来这里玩耍过。或许跟在柳文旁边，或许跟在柳文后面，亦或蹦蹦跳跳地四处疯玩。他忽然想起了在大楼外面时柳冰洁说的那番话。她说，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甚至到了多看一眼都想吐的程度。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的女友是在悄无声息地炫耀家境。但现在看来，他能理解女友话里的意思了。有些好事，或者说好的命运，经历的时间长了，就会变成累赘，甚至是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负担。

    其实，走廊虽然蜿蜒曲折，但并不是很大。从地面到天花板的距离也就三米多。地面铺着高级地毯，走在上面不会发出过大的声响。张子浩觉得，这项设计非常人性化。比如说女同志的高跟鞋，走路时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种地毯能有效地吸引多余的噪音，从而减少别人不必要的烦扰。张子浩认为，职业女性穿着高跟鞋走路时所发出的声音，诱惑意味很强。所以他觉得，铺地毯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在走廊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水墨山水和诗词歌赋。张子浩的眼睛有些许近视，他没看清这些古色古香的诗和画到底是挂上去的，还是直接刻印在墙壁上的。他悄悄来到墙壁边，用手摸了摸，才发现是刻印在墙壁上的。他站在原地，仔细观赏着这些刻印作品。他觉得负责刻印工作的壁画师绝对是个技艺高超之人，因为这些诗和画简直快于墙壁融为了一体。不经意间，他闻到了一股香气。他把鼻子靠近墙壁，慢慢发现，这股香气就来自眼前。他不知道是墙壁本身的香气，还是后刻印上去的字的香气。这种香气他从未闻过。在他对气味的感知库里，除了母亲头发的芦荟香气，就是爷爷经常搽在脸上的雪花膏的香气。除此之外，他对香气的认知几乎为零。不知为何，现在的他，对新鲜事物非常好奇。他下意识地把鼻尖贴靠在墙壁上，翕动鼻孔，贪婪地闻着这块光滑表面所散发出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柳冰洁走着走着发现后面没人了。她往后张望，发现张子浩正面靠墙壁，呆呆地站着。柳冰洁叹了口气，快步朝他走来。她悄悄拽住他的耳朵。

    “不跟着我走，在这儿站着干什么？我发现你的怪异举动是越来越多了。”

    张子浩正在享受，耳朵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拉拽式的疼痛。他赶忙转头，挣脱掉柳冰洁的纤纤细手。

    “居然拽我耳朵……”

    “让你清醒一下。”

    “我有什么可清醒的……”张子浩喃喃自语道。

    柳冰洁再次重重地叹口气，无奈地说道：“原先我以为，你时而迸发出来的呆滞是在深思熟虑，是在忧郁地思考某些问题。但现在我才发现，有的时候，看着你在发呆，其实你就是在发呆。”

    一听这话，张子浩突然笑了。

    “这么说，你高估我了？”

    “应该是。”

    张子浩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看着满墙的国画和诗词。

    “叔叔很喜欢古风？”

    “对。可以这么说，唐诗宋词元曲，北大中文系的博士都背不过他。自打我有记忆的时候，他的手里就经常拿着古诗词读本什么的。他看小说从来不看现代的，只看古代的。”

    柳冰洁边说边往前慢慢走着。张子浩跟在旁边。

    “这点和我爷很像。我爷也是，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从来不看。他只爱看古典小说。”

    “我一直觉得，我爸就是生错了时代。他要是生在几百年前，或者几千年前，他肯定是个金榜题名、喜中状元的秀才。也就是现在这个时代，造就了我这个企业家父亲。”

    “那他本人怎么看？”张子浩好奇地问。

    “什么怎么看？”

    “我的意思是，他本人对自己的性格怎么看？”

    “他呀，我觉得他不是特别喜欢商场上的明争暗斗。他经常和我说，在他五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觉得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创办了龙银传媒。反正，听他的话语，我总觉得他不是太热衷于财富和权利这些东西。”

    “那可不一定，”张子浩说道，“像叔叔这种成功人士，一般都城府极深，属于大智若愚那类。他跟你说那些话，说不定只是为了让你不要从小就对财富和权利产生兴趣而已。”

    “我爸我还是了解的，”柳冰洁若有所思地说，“他不是那种会说出违心的话的人。不管为了什么事，他都不会。”

    张子浩不再回答。柳冰洁话锋一转：

    “快到了，前面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