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事件发生后，新闻进行了报道。爷爷在滨华市，毕竟算个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那次勇于与摘花年轻人抗争的事迹，早就让他成为了众人心中正义的化身。爷爷做义务交通指挥员的日子，颇得周围百姓的尊敬与爱戴。如今爷爷遇袭，生死未卜，众人都不禁捏了一把汗。

    事件发生第二天，报社和媒体纷纷前来报道。张子浩不想让爷爷受到打扰，婉拒了这些请求。媒体的镜头转而又对准了他，这让他很是心烦。遇袭这件事在他心里，已成为一个永远的痛。媒体的长枪短炮无异于给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虽说众人也都是好意，但他隐约觉得，这好意中间带着某种围观成分。就是这种成分，让他很不舒服。他感觉爷爷的受伤，短时间内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当记者们询问他那晚的情况时，他缄默不语，或者予以谢绝的回答。

    现如今的新闻媒体，大都能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报道事件。但有一正必有一反，无良媒体的存在也不在少数。得不到当事人孙子的正面回答后，几家报社就对事实胡编乱造，并且将那些胡言乱语列为头版头条。

    “昨日，我市知名义务交通指挥员张老在居民区被袭击。据说，袭击者是张老的子女，或许与家庭纠纷有关。”

    诸如此类的报道，张子浩偶然间也看到过。虽说气愤，但也无能为力。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初中生什么也做不了。拿着报纸去报社质问编辑这种事，他做不出来。没人会听他维权。当一个人没有背景与权力的时候，属于彻头彻尾的弱势群体，毫无尊严可言。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过去后，张子浩仿佛换了一个人。他不再对这个世界充满敬意。一切事物在他眼里，都仿佛披上了邪恶的色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什么。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个世界已不再善良。这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恭恭敬敬地对待这个世界，但后者还给他的，确是这样一个结果。长久以来，他老老实实，不生是非。作为一个初中生，或者一个青年，他做得毫无瑕疵。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爷爷能健健康康，给他老人家一个美好的生活。他不曾冒犯这个世界，也从未招惹过它。结果到头来，上帝却把最不幸的事情降临在他的头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或者更恰当地说，换个活法。

    爷爷住院后，是继续上学，还是请假照顾爷爷，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在这两个选择间徘徊不定。临近中考，时间就像沙漠里的水滴，每分每秒都很珍贵。此时不去学校，就好比在即将登顶山峰的时候，脚底一滑，摔落山涧一样。如果照常上学的话，倒也可以。每天晚上放学之后，也能回医院照顾爷爷。但他总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爷爷身负重伤，身边不能离人。让他一天不在爷爷身边，他做不到。如此看来，就算去学校，他也无法静下心来学习。

    思考再三后，他决定向班主任请假。至于请假时间，他给的说法是“遥遥无期”。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直到中考，都没法回学校。爷爷的病情很严重，需要长期疗养。

    班主任也通过新闻媒体知晓了张子浩的爷爷遇袭的消息。张子浩本身就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深受广大老师和同学的喜爱。由此，班主任不但准假，还特地前往医院看望爷孙二人。紧接着，班里的同学也自发组团前来看望。一时间，病房里满是人。

    同学们来的那天，张子浩面对众人，鞠了三个躬。

    “很感谢大家的关心，我代表爷爷谢谢大家了。”他转头看了看一直昏迷未醒的爷爷，又转头面向大家，“很抱歉，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能在学校和大家一起学习生活了。或许直到毕业，我都无法和大家见面。希望各位努力学习，好好备战即将到来的中考，为班级争光！”

    众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情的神色。张子浩说完，顿了一下，然后对众人说道：

    “好了，请大家离开吧。很抱歉，我不应该赶你们，但是爷爷不能受到打扰。所以，请便吧。”

    大家和他握手寒暄，然后逐个离开。

    班主任为了让他赶上学习进度，特地把复习资料送到医院。张子浩佯装收下，待她走后，又把那些资料撕碎扔掉。在他看来，他已无心学习。书本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些日子他思考的，全是遇袭这件事。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求。近在咫尺的中考，他想都不去想。有关学习的一切已然和他毫无关系。他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复仇。

    距离事情发生已过去一个礼拜，爷爷的病情趋于稳定。虽说中间出现过一两次身体不适的症状，但经过大夫治疗后，并无大碍。爷爷的身体正在恢复，一切似乎都在朝向好的一面发展。这或许是张子浩近些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

    不过，虽说没有生命危险，但爷爷还是经常处于昏迷之中。只有清晨和傍晚，他会醒来，差不多半小时后，又会闭上眼睛，人事不省。大夫说，这是术后恢复期间的正常现象。张子浩也不懂有关疾病的问题。听大夫如是说，他也就对爷爷的这个情况不再担心了。

    每天早起时，他会给爷爷擦拭脸和手，然后把尿壶冲洗干净放在病床下。爷爷醒来时，他会把准备好的粥搅拌均匀，给爷爷喂下。晚上八点多，爷爷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还会给爷爷擦擦脸和手。与清晨不同的是，晚上还要擦脚。他不想让爷爷因为住院而得不到干净。他知道，爷爷是个很讲卫生的人。

    眼看着日子倏忽而过，爷爷的病情已得到基本稳定。可张子浩却不曾料到，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时刻，即将来临。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照常给爷爷擦拭面庞。这时，爷爷突然轻轻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要知道，过去这半个月，爷爷需要帮助才能坐起来，可这回自己就完成了这个动作。这让张子浩喜从心来。

    “爷，你自己能坐起来了？！”

    他兴奋地抱住爷爷。

    这一刻，他感觉老天爷还是眷顾自己的。最坏的打算没有出现，看来爷爷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他的心里升腾起久违的希望。

    爷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那个似曾相识的笑容。他抚摸孙子的额头，和蔼的眼神里充满爱意。

    “爷，你终于好了……”张子浩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好孩子，这些日子可是苦了你了。”爷爷叹了口气。“我昏迷了很久吗？”

    “是啊爷爷。”张子浩抹掉眼泪，换了个语气说道，“你一般早晚会醒过来，但什么也不知道，不到半个小时又会睡过去。”

    爷爷在张子浩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注视着他那略显稚嫩的脸庞。

    “孩子，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努力学习，不要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张子浩突然觉得有些奇怪。爷爷的这句话像个问号，在他心里翻转腾挪。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说这种话。此时的爷爷，不是应该为了身体的恢复而感到兴奋么？他疑惑不解。

    “爷，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和你共同生活的这几年，我感到很高兴，也很荣幸。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在人生的最后几年，能和自己的孙子愉快度过，我觉得这是上帝对我最大的恩赐。”

    爷爷的泪水悄然滴下，但那和蔼的笑容却没有消退。

    “当你的父母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过能永远陪着你。我想看着你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我甚至奢望着有朝一日能牵着重孙子的手在夕阳下漫步。但我终究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孩子，我不能陪你一辈子，接下来的路，你还要自己走。以后的人生，你要全力以赴，为了自己而活。”

    张子浩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待他发问，爷爷又说道：

    “你的父母并没有抛弃你，他们只是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相信他们吧，孩子，他们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你生活中的。”

    这是爷爷为数不多的关于张子浩父母去向的正面回答。

    “爷，你为啥突然说这些话。别和我开玩笑，爷，我还等着和你下象棋呢，你看，棋盘我都带来了。”

    张子浩弯下腰，从床底的布袋子里拿出棋盘。就在他坐起来时，爷爷突然瘫倒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张子浩手中的棋盘瞬间掉落在地。铃声响起，大夫和护士急忙赶来。不一会，爷爷被抬上移动担架车，往手术室推去。

    张子浩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这片刻的大喜大悲令他应接不暇。一瞬间，他的大脑仿佛失去了意识。世界和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那晚带他来病房的女护士走过来，面露担忧的神色。

    “这怕不是回光返照……”

    张子浩转过头，盯着她。女护士语重心长地说道：

    “一般人在临死之前，会出现回光返照的现象。这个时候，人会突然感觉身体不适的症状全部消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儿。个别知晓回光返照现象的病人，会在这个时候向家属交代后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就将不久于人世。”

    说罢，女护士摇摇头，离开了病房。

    漆黑的夜晚仿佛在吞噬什么。张子浩惊恐地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