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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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常乐将众人打伤,远非本愿。他既为世外高人,处处便高抬贵手。只是这日,他自知那三人随时会折返,便也急于脱身,争耐这群武林人士十分纠缠,不得已才一把火烧了草舍,一道路打将开去。虽是如此,他尤手下留情,使柔劲护住拳棱、掌面,招法到处如一股清风,但乱人内息不伤人体肤。中招者蓦地便倒了,几时醒来全仗运气了。

    几个掌门看他容颜虽老,劲道却盛,且处处容忍,不下狠手,心中对他肃然起敬,但也更加相信自己追求长生确实是找对了人。

    青铜门掌门铜狮,五毒帮女帮主佘百艳和月影教的教主蚀无常等三人轻功最是了得,一路追踪余常乐竟也不曾落下。但毕竟余常乐还要周全一个后生,这许久尚能不被追上,自知只是三人忌惮他的武艺而已。

    三位掌门追出三四十里地,见余常乐竟毫无倦意,心中也暗自惊为天神。但为了能长生不老,冒犯天神,他们也并无所谓了。如此强度的运功追逐,硬碰硬地是损耗真气。三位掌门深知耗得越久,对自己越是有利,一来他们不曾带着任何累赘;二来毕竟年轻了对方四五百岁,哪怕余常乐真个万寿无疆,毕竟也是定格在了七十多岁的年纪,岂能和三人想提并论?因此每多追一程,三位掌门的实力便多接近余常乐一分。

    一直追逐到一百四五十里时,三位掌门早已经饥渴交加,眼看这场令人生厌的追逐一时难以总结,却见余常乐忽地站住了,便如快刀斩麻、琵琶收拨一般干净利落。众掌门吃了一惊,缓缓收住势头,落在他身后二三丈远处,也便停住不动了。

    再看余常乐时,果然仙风道骨丝毫没有缓劲的意思。他飘飘然如立太虚,望着追来的人,眼神里便传达了对三人的诘问。

    “余前辈。”铜狮道,“不是我们非要缠着你,只是长生不老之术原出我青铜门中,今日还望前辈交还。”

    余常乐险些以为耳背错听了。自古练就长生的只他一个,他既不是出自青铜门,如何长生术反成了

    他青铜门的?他正要细问,忽地想起自己长生术也是别处学来的,他的师父糅合了南派气功和东海横练之法,才创出了长生的法门,可惜的是这法门连他自己也没有练就,却只被余常乐学成。

    却说青铜派向来以南派气功集大成门派自居,如此便和长生术挂上了渊源。然而凭此便说出长生术本属于青铜门,脸皮没三寸厚是做不出来的。

    铜狮知他不能认可,又改口道:“天下武功异术本就需交流融合,彼时你们借鉴了南派气功,如今又为何不能把长生术也供晚辈借鉴?”

    余常乐对铜狮点点头,又望了望其余两人,看得出来,三人见他点头疑惑中露出一丝兴奋。

    “那女娃子便是五毒帮的新掌门吧?真是后生可畏。”余常乐道。他称佘掌门为女娃,倒不是倚老卖老,原来佘百艳做掌门才三年有余。她接任时只十九岁,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这般年纪,量谁叫她一声女娃也不过分。她如此年轻便做了掌门,是因为五毒帮得罪了朝廷,老一辈的人多数被御林军射杀了,剩余几个不是太过年老,便是无心掌权,大位只好传给了最出挑的后辈。

    “你师伯醉蝎子涂道亮难道不曾与你提起吗?”余常乐道对她道:“他也曾师从于我,苦修长生之术。可结果又如何?并非我不愿外传此术,只是此术极难练成,以你师伯的资质尚白白耗费了数十年,落得个一事无成的下场,到头来不但争不得掌门的之位,还引起了朝廷的忌惮,终于祸及一门,你莫非还要学他模样?”

    佘百艳缓了缓气息,道:“师伯的资质晚辈难以企及,只是如今看来,师伯修炼长生无果,只怕缘出前辈。江湖传闻你尤保留了一门唤永生阵的功法,你那三个徒弟便是因此与你反目的。”

    余常乐无奈道:“与老夫反目的人哪里只这三个?老夫数百年来,收了至少五六十个徒弟,个个天赋异禀,资质过人。只可惜练习长生术终究一个不成。最可怜的几个徒儿自幼便跟随老夫修炼,起初还真有长进,但也慢慢失去了信心,等到头发白了,修为反不如前,空空误了一世年华。他们中哪个不把老夫恨地咬牙切齿?因为此番缘故,对老夫刀剑相向的徒弟也是大有人在。”

    余常乐见三人依旧不为所动,叹息道:“并非我不愿与他人共享长生,只是深怕误了别人。与其误人之后再遭人恨,不如早些时候便拒绝你们。”

    余常乐的话,三人将信将疑。但若能长生不死,只要有一分机会,也该当做十分来争取。蚀五常听了许久,也开口到:“余老前辈宅心仁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今番若不是为了瘟疫,你又岂会在离县现身?但你救了的人,最终依旧将死去,你手握长生之法却不愿施舍,如此说来,你济世救人怕也只是沽名钓誉。”

    余常乐不悦,道:“果然夏虫不可语冰。废了许多口舌,你们任然执迷不悟。”他一挥衣袖,轻轻将身边的后生送出一丈余远,叫他先行离去,言下之意,又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蚀五常等三个自知不是对手,若这后生真个离去了,他们不但打不赢余常乐,连追也不可能在追上他。当下三人把目光都盯在了后生身上。

    佘百艳既与他年纪相仿,便没有以大欺小的顾忌,双方一动手。她抢险奔后生去,余常乐相救时,铜狮、蚀无常两个拼死便拦。

    四人你追我躲,又纠缠了许多时分。想到五毒教是武林中用毒的第一门派,余常乐恐拖久了,佘百艳便要下毒对付那后生来威胁自己,情急下再也顾不得手下留情了。他忽地把护住拳掌的柔气一撤,疾提起一股锐气来。恰时,蚀无常整好施展鬼影掌法,扑面击来,宛如恶鬼锁魂。余常乐急抬左臂相迎,勾起右脚护膝,凌厉之气顺臂而发,蓦地散作七八股,将蚀无常剥开半片外皮去,一时血溅四方,惨不忍睹。

    铜狮喝道:“好气功。”运足内劲,疾攻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余常乐这头击伤了蚀无常,忙腾出手来,胡乱招架了几招,看准铜狮招法慢处,噗地还了一掌,果然势如奔雷,拍在他胸脯上竟起了一阵闷响。

    顾不上看这一掌功效究竟如何,余常乐借着反力,便就地翻腾,身形一瓢,忽落在了佘百艳处,上手又是一指,先将佘百花逼退,随即吐个门户,护在了那后生前。

    三招两式间,当今武林的三个掌门均被击退,可知余常乐是动了真格了。再看那三人时,只见蚀无常始觉着了疼痛,作一团打着滚;铜狮背贴一颗巨松,已然动弹不得了;只有佘百艳一人受他指力时,自知凶险,没有硬撑,闪在一处,尚惊魂未定。

    那后生几时见过这般场面,不由惊叹道:“原来老神仙真是天人下凡。”

    余常乐瞬间击退三人,却不喜反忧。他一恨自己破了多年来不伤一人的自戒;二却又嫌自己手段还不够硬,若与他敌对的换作另外三人,这一番既不能重伤三个,落败的怕便是自家了。

    所谓的另外三人,自然便是打京城而来,要为皇帝捉捕余常乐的三个大内高手。他深知三人秉性,为皇帝办差是假,自求长生是真,到时候他若拿不出令他们满意的功法秘籍,只怕无尽的寿命将成为自己痛苦的来源。更有甚者,他们为了威胁自己,指不定便要伤及无辜,连累他人。

    余常乐最怕连累别人,他一个半仙,活了许久,人间酸甜苦辣想来已经尝遍了,本只愿隐居深山,做些神仙该做的事。但总有凡夫俗子,也想得到成仙,不辞千辛万苦,前来寻找他,最终落得个一事无成的下场,令他好不内疚。他不是躲不了这些凡夫俗子,只要足不出户,一两百年之后,谁又再复认得他?只是人间多灾多难,慈悲为怀的他总耐不住出山济世救人,此时亮出他神仙的身份来,才能事倍功半,他又岂能为了一人的清净少救千万的生灵?坏就坏在他身份一露,不经意便要招来凡夫俗子的觊觎,常常弄得腥风血雨,祸及无辜,这便违背了他的本意。

    如今伴在余常乐身边的后生,不也正是一个无辜之人么?他只道余常乐是个高明的神医,本想跟着他行医救人,那料竟成了别有用心者威胁余常乐的工具。说来道去,还是他的名声太旺,这次他刻意隐姓埋名,改装易容,尤被人识破,反到要那无辜后生假冒自己,虚晃一枪,才得以脱身。

    “不能再让他跟着我了?”余常乐心道,趁着三个掌门落败,三个大内高手还未追来,他支走了后生,叫他尽其一生不要再提及自己,更不要透露他向余常乐学过医术。直到后生发誓答应,余常乐才稍放心。

    既没了后顾之忧,余常乐对自己命运如何也便泰然了。如今天下瘟疫肆虐,正是他“普度众生”的时际。那三个所谓的“大内高手”追得虽然凶,总不至于无缝不入,他且隐居起来,避其锋芒,难道还怕再出山时,天下人已经因瘟疫死绝了?龙之为物尚可大可小,仙人隐介藏形,任你掘地三尺如何又能找到?

    三位掌门缓过劲来时,那后生共余常乐都不知所踪了。铜狮尤不心服,道:“一般都是南派气功,竟只有余常乐练到了长生不老的境地?难道我辈资质竟不如他吗?”

    蚀无常原本只剩半条命了,听他这话,竟咳着笑将起来:“哈,哈,……不想你这铜狮,原来脸皮也是铜做的,你们南派气功几时能练得如余常乐这般身手,再来说这大话。”

    铜狮眉头一皱,反讥道:“你们月影教倒是别树一帜,专出高手。可惜总归便是邪魔歪道,也不知脸皮是什么做的,被余常乐的南派气功一击,竟削去了半边脸皮。”

    “哼。”蚀无常转怒,“也就你这厚皮铜狮敢说余常乐是南派气功的路数,我看他博学古今,早就把武林绝学融会贯通了。你说他使的是南派气功,我偏说他使的是东海体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争锋相对,互相抢白,哪里顾得上掌门风范。看他们身负重伤,却尤打起嘴仗,直把一边的佘百艳逗乐了。

    两人见这黄毛丫头,不曾被余常乐打伤,心中已是不服气;现又见她竟敢嘲笑自己,更是恨疾,他们两个执掌的虽不是什么大门派,毕竟也在江湖有头有脸,怎么甘心被这个后辈小瞧?

    蚀无常冷笑一声,对铜狮道:“铜猫子,我们两个只顾争论什么?你一向道南派气功是武林至上绝学,练到至高境界便可如余常乐般长生。而我认为长生术并非内力修炼所得,须靠外道维持。既然不能辨对错,何不向这女娃娃的师伯讨教讨教?他既然师从过余老头,想必也知道一点门道。”

    铜狮领会了其中的意思:没错,既然醉蝎子师从过余常乐,又跟了许多年,相信长生术也是知道一二的。他自己练不成,恐怕是因为天资不够,岂能断定是余常乐对他有所保留?既然打不过余常乐,从最醉蝎子涂道亮这里索要长生术,未偿不是个办法。看这佘百艳如此年轻貌美,又是五毒帮帮主,只要劫持了她,五毒帮还不是乖乖的任他们摆布?

    佘百艳察觉形势不妙,正待要跑时,两人已经联手攻将过来了。方才一个阵营的三人,转眼便反目成仇,真个是世事无常。

    仓促下,佘百艳连躲带闪,避过了两人凌厉攻势,仗着不曾受伤,总算没有速败。要说这佘百艳能当上帮主,三分是仗着武功和用毒的本领,七分更是仗着机灵。她知以一敌二,绝无胜算,长久躲闪下去也不是办法,寻个间隙,噗地跳出圈外来,只用言语劝阻二人。她称先前那后生已经被她下了七日焚心的剧毒,两位前辈若还存长生之念,便不要胡乱动心思,只等那人上门求她解毒,便可换得余常乐的行踪;若非如此,偏向一个自己尤在追寻余常乐的门派索要长生术,绝不是明智的做法。

    这番道理确实清楚明了,更兼佘百艳翘舌如簧,细说自己已经约了后生何处相见,可谓煞有介事,铜蚀二人如何不信,威胁涂道亮的想法,就此淡然了。既然那后生中的是七日焚心的毒,不到七天,佘百艳总是安全的,至于七天以后是什么光景,且到时再论了。

    随后的几天里,由于没有了济世的神医,附近一带的瘟疫日趋严重,个别村镇竟出现了十室九空的景象。佘百艳等一行武林中人,虽身强体健,不易染病,却也抵不住这般势头。这三个不愿离去的门派一再约束弟子不要走动,终于还是被瘟神缠上,一时颇有死伤,人心涣散。

    到了第六日,朝廷抽调军马,包围了疫情最重的一州两县,不论有病无病,皆不让通行了。黎民陷入绝望,咒骂之声,铺天盖地。起初骂的是朝廷,也不知被何人带了风向,百姓间忽地唾骂起余常乐来,痛斥他怀有长生之法却不愿分享;假意行医救人,却虎头蛇尾;但脾气大的,骂他时尚要连坐十八代祖宗,仿佛这瘟疫是他带来的一般。

    两位掌门情知再等那后生上门已经绝非可能,要向佘百艳下手也不是时机。当务之急,便是冲出包围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否则即使不染上瘟病,也料不准要遭到朝廷清剿,毕竟先前朝廷透露余常乐的行踪必不怀好意。

    既然都是武林高手,带上佘百艳闯哨,也与事无碍,何况她算得上一个智多星,要紧关头不准还出得上主意。至于其余门众,带着也是累赘,只好弃在城中,听起自生自灭,若真有本事的,不必跟随掌门也躲得过官兵哨卡。如此计划下,趁着月黑风高,三人抛下余众,飞檐走壁而去。其所过街巷,零散可见死尸,谓实可怖,几如地狱。

    铜狮和蚀无常两个,见佘百艳走得快了,疑心她要逃脱,大惊之下,奋力便追。赶入一处古庙时,却见她折出墙外,示意两人轻声。

    两人怀着鬼胎,缓缓靠近,见她并无别的花样,始信这庙内别有玄机。

    此时天空愈暗,伸手难见五指,三人隔着院墙,庙内对话之声清晰可闻。攀上院墙看时,只见不远处,亮着两盏灯笼,也有三个人在那里,将一老者围在院内水井之旁。四人面目,朦胧难辨。

    “师父,你终究还是出现了。”院内一人道。

    “逆徒,莫要告诉我,这场瘟疫是你们在作祟。”

    “哈哈,若非如此,安能将你老引出来?”又一人道,“这投药下井之法,既然可以治疗瘟疫,自然也能用来传播瘟疫。我们三个费劲心力,才找来许多病人的尸体,并石头裹在麻袋里,沉入了大大小小一百余口井。等这瘟疫肆虐了,我们便在此守株待兔,相信你一定会来投药治瘟。”

    听到这里,佘百艳一阵恶心,险些呕吐出来。想她五毒教,惯施毒放蛊,被江湖人所不耻,却也不曾想过还有人能做出这等事来。铜狮更是义愤填膺,运起内劲便要出手,早被佘百艳察觉,轻轻按住了。

    “师父,你便把长生阵的秘籍交给我们吧。”院内的人继续说到。

    这一声语调平平无奇,却使三个掌门如闻炸雷。莫非这院中老者,竟是余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