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二章 婀胡
史书上说,丰朝武桓帝柴明言暴病崩于东顺宫,时年五十一岁。
这个年龄算不得年轻了,当然也算不上垂垂老矣。柴明言一生戎马,从他还未登基开始算起直到生命的终结,总共亲征了四次,大小数十余战告捷,身体硬朗的很,也没有什么致命的隐疾,按理来说绝对不会在正值壮年的岁数就这么草率的离世。
而关于这位名君的死因,自然便衍生出了众说纷纭。
有人说柴家人遗传着一种罕见的疾病,所以历来短寿。这么说倒是的确有几分道理,毕竟有不少例子可以列举——他血缘上的大爷、名义上的父亲柴寒没到五十岁就去世了;而他的长子柴睿也是英年早逝,也包括他那个不成器的倒霉太孙,虽然柴正匡是战死的,但这厮的两个儿子也都没有活到十五岁便夭折。柴明言能挺到五十大关已经是相当命硬了。
而还有一种说法则伴随着一种阴谋论,称柴明言之死是由柴正匡一手策划的,因为他毕竟是太孙而非太子,上面还有两位叔叔,为了早点将生米煮成熟饭,柴正匡才谋杀了亲爷爷。这种说法的依据就是柴正匡在继位之后便迅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夺取了两位叔叔的权力,不过此类论调也不难推翻——柴正匡做了数年太孙,期间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柴明言动过废太孙的念头,所以这种猜想大多被认为是后人觉得柴正匡暴虐无道所以才牵强附会地再给他添上一笔黑料。
而在史书之外的部分,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甚至一度被认为是真相的传闻——它讲述的是一个未必符合逻辑,但人们出于某种心理却又都愿意取信的故事。
柴明言第三次北征胡部,长驱直入数百里,脊河一战生擒与獦狚人血脉同源的那貀人首领,乘胜追击再破阿矢哈达与拉苏等数部,取得了非常辉煌的战果。
而经此一役对柴明言俯首称臣的阿矢哈达部不但开始年年进行朝贡,甚至还送出了他们的公主图兰娜愿结秦晋之好。
但在旁人看来,阿矢哈达部这送公主的行为好像不太礼貌——如果公主做妃子,那按照中原的礼法皇上岂不是要管阿矢哈达部诺颜叫老丈人?一个手下败将居然还敢这么嚣张?更何况这公主其实就是安插在柴明言身边吹枕边风的角色而已。
图兰娜公主抵达京城之后,朝野之上奏折满天飞,激进派的武将恨不得再次挥师阿矢哈达部,而保守一些的也觉得要把这个疑似有鬼的姻亲给退掉。而文官们则是考虑到了一些其它因素——虽然阿矢哈达部的意愿是联姻,不妨就将这位公主赐婚给皇子。
但柴明言这豪迈不羁了一生的家伙却不这么想,对他来说这是一件相当无所谓的事情——图兰娜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是一个战利品,这是自己征服了草原的证明,哪怕当她是个花瓶摆在那里看都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至于伦理上他是不是要对阿矢哈达部的诺颜叫岳父……他敢叫,那老东西敢答应么?
于是,柴明言便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并且还册封图兰娜为妃。只不过柴明言似乎对这位美艳的异国公主没什么特别的宠爱,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邦交的纪念品和饰物而已。
柴明言四十五岁的时候,皇后和太子在一年之内染病相继离世,而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在那段时间之中陷入了崩溃一般的沉痛里。或许为了发泄出心中的悲伤愤怒,他又重新把精力投入到自己所擅长的军事领域当中,他发起了人生中最后一次亲征,将在西北边疆蠢蠢欲动、成立了汗国的厄勒苏部打的分崩离析,又一次遁入大漠。
而在这期间陪伴在柴明言身边的一直是那个不怎么受宠的小公主图兰娜,或许柴明言带上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在这位杂揉了礼品、人质和探子三种特质的“贡品”面前展示帝国的强盛武勇,但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图兰娜的存在的确消解了他的烦恼。
胡部蛮勇尚武,作风在女子身上也有体现,图兰娜尤其擅长舞剑,不同于宫廷中培养的舞伶那般矫揉造作的姿态,小公主的剑艺杀气凌人,颇得柴明言欣赏,也正是因为如此,班师回朝之后不久图兰娜便被下旨迁入东宫。
有人称,这是柴明言释放出的、要以图兰娜为皇后的信号——但皇后可是一国之母,丰朝还从未有过以胡人女子为皇后的先例,这是否……
可皇帝没有召他们议事,谁也不敢多嘴去问,毕竟柴明言还真没怎么在乎过礼法。
“先帝的故事……就是如此了。”柴家人嘴刁,柴明言和他大爷一样都偏爱甘甜味儿的蜜酒,或许因为他今日喝了先皇生前最爱的酒,所以与宠妃说起了先帝的一生——也包括被皇家禁卷所收录,但外面也早已沸沸扬扬的情史。
“陛下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图兰娜抱剑坐在一旁。
柴明言突然转向,四目相对:“朕问你,你想做皇后么?“
图兰娜不由得怔住,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应道:“不想。”
“这宫里的妃子都想做皇后,你不想?”柴明言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要求居然会被拒绝,“你是觉得他们会不同意?”
图兰娜轻轻笑了起来:“陛下已经年近半百,而臣妾太年轻了——若是我先于陛下而去,陛下不是又得经历一次丧妻之痛?而若是陛下先妾身而去,妾身一无子嗣、二无权势,三无威望,还是一个胡人女子——又怎能坐的住这个位子?”
谈笑间,婀娜女子从不离身的长剑已经架在了柴明言的咽喉。
图兰娜所言句句属实,她是真的不想做这个皇后,也有这几般理由存在,但最重要的因素她从未说出口过。
她的本名不叫图兰娜,她本来的身份也不是阿矢哈达部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在两国战火之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阿矢哈达部的诺颜收养了这位战士的遗孤,并为此计划了一个长达十余年的刺杀,让她冒名为图兰娜公主深入丰朝的后宫,如果她有幸诞下皇子、并且被立为太子的话那就从内部瓦解丰朝,而若是没那个机会,便利用身份的便利行刺柴明言。
在她的认知当中,柴明言要为自己父母的命负责,自己的养父也是一样,只不过因为养育之恩的存在让她宁愿将罪责全部归咎于柴明言,而她将会以皇帝的性命作为回报。
胡女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机动手,正是因为柴明言的问题点醒了她,让她回忆起了自己来时的初衷。
她已经察觉到了柴明言爱上了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爱上了柴明言,所以现在将一切了结才是最好的结果。
柴明言的双臂环在了胡女的腰际,将额头贴在对方的小腹,声音压的极低:“先帝与李姑姑生不能同寝,我与你死不能同陵,看来顾此失彼便是柴家人的宿命……”
这位以武勇驰誉青史的皇帝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也不知爱人的刀剑相向对他来说究竟作何感想:“今夜宫里值勤的人少,你从天梁门出宫,走东四街,到那里的卫哨所找吕衡,你见过的,就是总陪我们打猎的那个,把这块牌子交给他,他会带你出城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柴明言把一块熠熠生辉、半个手掌大的令牌按进了胡女的怀中,最后笑了笑:“出宫的时候别忘了帮我传太医,明天是个良辰吉日,正适合公布我的死讯,写在史书上也算有面子。”
图兰娜咬着嘴唇听完了柴明言的话,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安排好这一切。”
“朕好歹也是文武双全到能在史书上享有个好名声的皇帝,阿矢哈达部送你入宫的目的难道朕会不知道?”柴明言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图兰娜突然有些恼羞成怒,她的剑在柴明言的胸前留下了一个不足以立即致命,但却会永不消逝的伤口:“我们两清了。”
“所以你还是要走。”柴明言的铺垫全部落空,他如此缜密温存为的就是让她踏踏实实地留下来,但图兰娜的“两清”还是传递出了潜台词。
“我未能完成与义父的约定,无颜回草原。而我留在这儿,陛下可得安寝?”那是柴明言最后一次见到胡女明媚的笑容,如释重负。
最终胡女还是离开了,带走了她的剑,也带走了他们的孩子,早在一个月之前柴明言就从太医那里得知了图兰娜怀有身孕的消息,而这一点作为当事人的图兰娜也再清楚不过,两个人都不想让下一代人再重蹈覆辙,延续国与国之间的悲剧。
柴明言的弥留之际,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那曼妙的舞姿,他的遗言也被“断章取义”地摘录成为这把剑的名字。
第四把名剑,蕴含着国与国的阴谋,斩断了人与人的悲剧,最终化作胡女婀娜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