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风吹鬼门开
湖上红舫,舫上红衣。
这艘画舫常年都被小郁包下来,为的就是寻个清净的落脚处,她在船上消磨时光的办法无非就是两样——练功和绘画,只是云梦湖再大也终有画遍的一天,画不完的是这湖上大大小小的游船和街边形形色色的旅人。
郁如意在画舫中央支起了一个小木桌,桌上是各式各样的小糕点,她拾起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里却不像脸上这样平静,反而有些焦急和疑虑。
她在等一个人。
今天的船夫是郁三儿,因为今天她有要事与人相商,恐怕被外人听了去,而且由于年龄相仿的缘故所以郁如意和郁三关系还不错,所以就拜托了郁三替自己撑船。见大小姐要等的这个人上船之后,郁三便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索,然后抄起船桨猛地插进水里,波开浪裂,郁如意听见水花声,便站起身来从船舱中走了出去。
“三哥。”郁如意对着来人应了一声。
来人身形挺拔、相貌英俊,一双比郁如意还要漂亮的丹凤眼低垂着,两道剑眉直插双鬓,皮肤雪白如玉,鼻梁高挺如峰,唇红齿白,眸清似水,唯一稍显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眼下有些乌青,一副疲倦的样子。这男子的配饰也很是考究——两耳鬓发各用一条金绳箍了一缕青丝下来,在发梢处吊住一枚小玉坠,这男人的相貌气质,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就算是五皇子齐单——也比他稍逊几分颜色。
檐上红雨说夏去,堂前归燕衔春来。雷音宝刹徐徐锁,青风吹得鬼门开。
来人——四暗箭排行第三,活阎王,柳青风。
柳青风这厢刚欲和郁如意打招呼,忽然又干咳了起来,他连忙掏出一块手帕捂住嘴,却见上面染了几丝紫黑色的血液。
“你的病……”郁如意微微蹙眉,神色间有些担忧。
“不碍事。”柳青风收起了手帕,“要死早就死了。”
“真的没事吗……”郁如意轻声问道,“我怎么感觉你这病越来越严重了?”
柳青风倒像是没事人一样摆了摆手,“不是病的事,最近这几天天气转凉,我体内的毒有些发作罢了,四妹你还是先说正事吧。”
郁如意点了点头,然后从大红袖中取出来了一个小木盒,那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白色的小药丸,周身散发着浓厚的药香:“今日请三哥你来就是想让你看一下,这药是否有毒。”
柳青风伸出手去接过那药丸放在掌心,他的双手均带了一副白色的蚕丝手套,在嗅了这药丸片刻后他皱了皱眉,随即脱下一只手套露出里面紫黑色的手掌来,他掰碎了药丸捻了一点粉末放进嘴里。
“这能吃吗……”郁如意本就怀疑这药有毒,结果眼看着柳青风却放在嘴里尝了尝,她欲伸手阻止却被后者拦住了。
“无妨,我体内五毒俱全,就算有毒这些剂量也奈何不得我。”柳青风安抚道。
柳青风自打下生后不久就患上了数种顽疾,尤其以这肺痨病最甚,如果放任不管甚至很可能活不到七岁。他那个做大夫的亲爹医术精绝,但却对儿子身上的顽疾也束手无策,最后迫不得已用了一个“以毒攻毒”的秘法,将数种奇毒奇药熬制成一种能压制此病发作的汤药日夜给柳青风喂下,柳青风这痨病倒是见好,只是体内却积压了这些毒素,每过一段时日这毒素发作便要让柳青风痛不欲生,而一双手也被生生染成紫黑色。
不过这事往好了想,倒也算因祸得福——至少由于从小就用这奇毒淬体,使得柳青风至此百毒不侵,无论是何种毒药对他来说都不起什么作用。
从小被病痛折磨、毒药摧残使得柳青风性格有些乖戾,喜怒无常,不仅和父亲断绝了关系,而且还向他父亲的死对头拜师学艺,习得了一身修炼毒功的本事,家传的医术反倒不屑于使用,直到李獒春看他本事不俗又十分可怜,用了一番手段让他心悦诚服。
柳青风的武功可以说是暗箭中最平常的一位,他外功不如老大宝音和尚、内功不如老四郁如意,轻功不如二哥燕春来,但这不过是“武”的层面,能和这三位并列成为李獒春的手下,他当然有着自己独特的本事——若论起杀人的手段来,另三个加在一起拍马都赶不上他。
阎王笑,鬼绕道,柳青风的毒,还无人能解,柳青风的命,也无人能取。
一点一点服了半颗药丸之后,这柳三哥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咦……这药倒是有趣。”
“怎么?”郁如意连忙问道。
柳青风看了小郁一眼:“你先说说这药丸是哪里来的?”
既然柳三哥问了,郁如意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番邦商会的说客徐珙自打那天到郁家府上拜见过后,便隔三岔五地再来走上一遭,无一不是又带来许多宝物送上,目的自始至终也就只有一个——就是拉拢郁如意的父母拖家带口地加入商会。郁茂生和穆皎本来都快要被这个徐珙说动了,但却偏偏卡在了女儿这里——郁如意坚决不同意。
郁茂生夫妻二人也觉得奇怪——女儿从来都不关心家中的产业如何,为何这一次态度又如此坚决呢?但郁如意也只是冷静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直到她收到了李獒春李御史的回信。
当日徐珙初次上门的时候为郁茂生奉上的那柄宝刀,郁如意在端详过后便认出了铸造这把宝刀的材料,与他们在煊阳县所碰上的贾巴尔爵士以及三骑士的武器一模一样,都是出自于番邦洋人之手的工艺,这让郁如意不由得起了疑心,当日便立刻修书两封——一封送到了水寒郡城贺难那儿,另一封就是向李御史汇报这次行程中的种种,尤其是这神出鬼没的异邦商会,直到李御史的回信回来郁如意才向自己的父母坦明一切。
由于两家世代交好,此事又关系重大,李御史一方面告诫郁茂生一家千万不要和那异邦商会产生什么择不开的瓜葛,另一方面也告诉他们先不要立刻拒绝,而是再利用徐珙仔细调查一下这神秘的商会。
直到前两日徐珙又一次登门,这回送来的不是什么稀奇的手工物件,而是四颗用香木椟盛着的白色药丸,也就是柳青风刚刚尝过的那一颗。徐珙对郁家人称这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滋养身体的丹药,当作礼物送给郁家这四口人,但郁如意当然怀疑这是商会用来控制下属的药物——早在煊阳县时他们就不止一次地听说了番邦毒药的厉害,所以她便想到请精通医毒两门的柳三哥看验看一下。
“红雨,你可知道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有相生相克之理?有些东西分开吃对身体都大有裨益,但一旦一起服下,就会产生强烈的毒性导致暴毙身亡?”柳青风把药丸放回了木椟中,严肃地说道:“而这种相克的食物我们管它叫做‘冤家药’。”
“冤家药?”郁如意听这个名字好像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柳青风点了点头:“有些东西只要同时服下就会产生剧毒,而这两种相冲的东西我们就会说它们是一对冤家药。”
“比如硫磺和砒霜不能一起吃?”郁如意举一反三。
柳青风汗颜:“硫磺和砒霜本来就不能吃……更别说一起吃了,那就是嫌命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今天拿来这种药物我吃下去没有任何感觉,所以我才断定这种药一定会有冤家。”
说到这儿郁如意又有些迷糊了:“没有感觉不就说明没毒吗?”
柳青风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我从小到大什么药没吃过?这天底下能说出名字来的药我几乎吃了个遍,所以才有了这百毒不侵的体质——但这种体质只是让我不受药的影响,并非感受不到效果,事实上我对于各种药物是极为敏感的。”
“比如药性寒凉的决明子、龙胆草、菊花等等平常人服用了也未必能感觉的出来,但我吃下去就会感到有异,腹中产生丝丝寒意……须知是药三分毒,吃下去毫无感觉的药通常都是其它药的药引子,是催发其它药物效果的玩意儿。”
“这药八成是冤家药中的其中一半——更别说那徐珙送礼的说辞是滋补身体大有裨益……若真是那么神奇,我吃下去怎么会毫无感觉?”柳青风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不过随即他又说道:“不过按你的说法,这药丸可能是我从未见过的异域药材所炼制的,所以我说的也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至少这药远远没有那徐珙所说的一样神奇,所以还是别乱吃为好。”
“嗯,我知晓了。”郁如意点了点头,将这药连同木椟一起扔进了湖里,一扔就是四个盒子一起——她怕还不清楚这药性之前有人误食,便都带了出来。
此时柳青风却又阴险地笑了两声:“四妹,这徐珙这么费尽心思的祸害你们家,你难道就这么算了?”
一说到这居心险恶的徐珙,郁如意那张俏脸也渐渐冷了下来:“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只是李御史说过要利用这个徐珙顺藤摸瓜……”
“哎,御史大人交代的事情咱们要办,但这个徐珙也得给他点苦头吃……”柳青风笑得极其险恶,他本就是个喜欢拿别人找乐子的家伙,只是自从在李獒春手下当差后不得不收敛,但徐珙这厮可是自己撞上门来的:“你且听我说……”
听完柳青风这一整套计划,郁如意不禁白了他一眼:“你这也太阴险了吧?“
柳青风得意的一笑:“要不是还想让你看看热闹,我自己能把他玩出花来。”
青风吹得鬼门开。这鬼门一开,柳青风能救人出来,也能送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