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凤池
繁体版

第十章 余心所善(二)

    “他会来吗?”石晚明问。

    “会。找了这么久,无论是谁都想来看看。”

    “晞儿问起怎么办?我这明目张胆的利用,她可不是傻的。”

    “就实话实说,你我知道的都不多,若她真能猜到父亲的意图,我倒是也想听听。”

    石晚明没再问,而是跟秋白路一起看着对面。

    褚十娘离开石晚明的屋子,直奔着去找凌云,未进屋便见到急忙忙要出门的凌云。

    “要去哪儿?”褚十娘问。

    “找人。”凌云答。

    “多少年了,我都不记得了,哪里找得见呢……”褚十娘叹气。接着说“我刚刚去找大娘子了,她好像不是我认识的石晚明。”她把石晚明的话一字一句的说给凌云听,凌云皱皱眉,又想到今早收到的信,她要做什么?她调查他,究竟调查到什么程度?凌云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褚十娘,不要再僭越,妾有妾的身份,她也要有自己的底线,便还是出门去了。

    凌云到了一个医馆样的铺面,未悬匾额,店门虚掩,店内规矩的布局,干净简单的装饰,药柜里药材齐全,外厅煎药的炉子滋滋啦啦的响,炉子起好了,锅却未架,一个病恹恹的男孩儿,蜷缩在墙角。

    凌云走过去摸摸孩子脉,又看看他的眼,轻轻掀起男孩儿的衣服,见到孩子脖子上挂着的黄玉小塔,面露惊色。轻声问“孩子,为何在这儿?近来咳嗽可厉害?身上的脓包不要再抓了。”

    “难受。”孩子迷迷糊糊,说了两个字,眼却未睁。

    “哥哥知道你难受,这里药全,哥哥给你煎药。”凌云把孩子抱到木床上盖好被子,去药柜抓了些药。

    起锅烧了水,凉了会儿给男孩儿沾沾唇,开始煎药,整整一个时辰,药方煎好。他扶男孩儿起身,一口口吹着给孩子喂下去。男孩儿苦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一声不吭的喝药。

    凌云没有再问,没有问为何让他来一个空医馆,没有大夫只有一个得了天花的病人。他只想救下这个男孩儿。一定要救下。

    此刻,王伊珞跟秋未晞在秋宅的院里荡秋千,秋千是秋实以前亲手做的,秋未晞一直很喜欢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梅花朵朵映着天。

    “我昨日在想你的明儿姐姐,她似乎不是那种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却能一下子读懂你要说的计谋,很奇妙。”王伊珞看着云彩说。

    “她从前很爱哭,高兴了哭,难过了哭,生气了哭,委屈了哭,只是深宅大院里不会有只会哭的娘子,或许她早有察觉,但是不方便做我可以做的事。这都无妨,我只是希望她真的好好过日子。”秋未晞也一样看着天空答。

    “她跟你是怎样认识的?”

    “她父亲曾是我家一个护院。那年石叔本跟着镖局四处逃生后,谁料出了事,想回家里种种地,但又闹了灾,为了再讨个生计,就来我家投奔自己表哥,我父亲当时年纪也不大,见他有些身手就留下了。”

    “后来,怎么石老爷怎么去做了丝绸的生意?还富甲一方?”

    “后来的日子本安稳,但石叔看上了石婶,石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家里不同意她嫁给的地方小官家的护卫,我父亲少年意气,便给他盘了个酒楼,生意好的很,石婶家见石叔有些产业了,方才同意。石婶擅女红,也懂织布,两个人一琢磨就又开了第一家布店,也是十几年才有今天的规模。”

    “你父亲就为了成人之美,让他娶得心上人,便豪掷金银送人,我若早生些,定也是要结交的。”

    “没大没小,我父亲难道不是你叔伯?石叔一直感恩父亲,即使现在,只要我父亲张嘴,无不应之事。”

    “理应如此。那个凌大夫,我没见到人,却觉得是个痴情的,当不是坏人。医者父母心,他一定能救那个孩子的。”王伊珞有些心疼凌大夫,青梅竹马喜欢的人,嫁与他人为妾,他祖上声名在外,他却甘心在府宅做个郎中。同为医者,不免有些唏嘘。

    “也幸亏他祖上的名声,祖母才认得他。不是知道他为人,也不好这么冒然的敲山震虎。”

    “明儿,会怎么处置十娘呢?”

    “她未提,我不问。不过,我以为你不会帮她的。”

    “我虽不喜欢女人一辈子围着男人转,但我也是读四书五经,读女训女戒长大的,我与你们想法不同,但并不觉得只有我的想法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过的生活,有自己的活法。她只想安安稳稳做个大娘子,我便帮她做这个大娘子。医者仁心,只要不用医术害人,我能护下多少人,便护多少人。我并不是因着你的关系才帮她。她于我而言,只是个寻常女子。”

    “虽是这样说,还是要谢谢你。”秋未晞笑着未再说话。她知道,王伊珞的话是真话也是假话。不过,此刻更让她挂怀的,是石晚明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发难,如若自己不回来过年她又当如何?石晚明要针对的,究竟是褚十娘还是凌云?

    “晞儿!晞儿!表兄要回石泉县了。”正想着秋白路突然闯进来,急急忙忙地对秋未晞说。

    秋未晞错愕地看向秋白路,见他一脸急切。

    “前几日石泉县地动,表兄刚刚收到消息,要他速归。石泉县伤亡情况还不清楚,据说……断壁残垣下压着都是断肢残骸,整个镇都遭了灾,晚一天驰援,就会多死一些百姓。军报紧急,表兄即刻要启程,我要同表兄一同去。”秋未晞和王伊珞听罢赶忙跟着秋白路一起去正堂。

    到了正堂,秋白趾正在向秋硕和秋老夫人辞行。

    “我也去。”发声的正是秋未晞,秋白路看着秋未晞,看了看秋老夫人又看了看满脸不可思议的众人。

    “为何?”秋老夫人问。

    “哥哥说,晚去一天变会有很多百姓丢了性命,那早去一天,多去一人,便会多救一人呀。咱们诗书传家,范先生‘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听大哥哥教过的。”

    秋老夫人又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要想好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秋未晞声音稀松平常,没有起伏,没有激昂,但温润的力量却如同信仰,能胜过千军万马,无人可抵。

    秋老夫人点头“好孩子,人心本善,愿你守好。”说罢看向王伊珞。

    “姑奶奶,我可是医者,当仁不让。”王伊珞说着,笑眼盈盈。

    一行人策马疾驰,直奔石泉县。

    地震之后连日雨雪,进石泉县的山路果真被落石堵住,秋未晞等人赶到时,仍旧下着雨夹冰渣,将士们正顶着寒风搬运落石。

    “钱信。”秋白趾远远看到同为副将的钱信,大声招呼着,生怕喊声被雨雪淹没。钱信四十岁上下,身形健硕,身高八尺,此时正在往车上搬着块大石头,八字胡上尽是泥泞。

    钱信回头,见到秋白趾眼神一亮,把石头往车上用力一撇,快步上前“你小子可算赶来了,我已经几夜没合眼了。收到求救信,梁将军立刻着人清点人员和物资往石泉县送,只陆续进了两批,山路就被阻断了,我们一直在清路。”

    “兵士多久一轮换?都在哪里扎营?你在这儿进去的兄弟谁在统领?预计还要多久能清理好?”秋白趾问。

    一连串的问题,钱信也不恼,一一回答说“搬运落石是两个时辰一轮换,每组三十人,守夜和安排起居的兵士四个时辰一轮换。在前边不到一里地的位置扎营,虽然走的远了些,但这山下不安全,总要让兄弟们休息好。王国公之前不是一直在咱军营,一听说灾情第一个打马过来,王国公虽然年纪大了,但咱军人的风骨一直都在,有他在你放心。我们已经清了五日了,最多两日定能清出路来,之后车马都能进山了。”钱信说着,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自豪。

    此时正巧看到轮换的兵士到了,秋白趾点点头说“辛苦了钱大哥,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

    “好!嗯……怎么还有姑娘?这些是……”钱信刚想带该轮换的兵士回驻扎地,一下子见到男装模样的秋未晞和王伊珞。

    “舍妹和舍弟。”秋白趾道。

    “哦……军营女子不能……哎,也没进营,那他们跟着你,你需要我干啥就安排。就是我们都是粗人,怕是要委屈姑娘们了。”钱信说着草草的作了个别别扭扭的揖,秋未晞等人也向钱信揖了礼。

    “路儿先搬落石,我带着晞儿和王姑娘去休息的营地,看看将士们的起居可有需要帮助的。”众人点头分头行动。

    石泉县里废墟下的人员搜救变得越来越困难,几乎很难救出活的人来;所有人拼进全力救出来的伤者,因为没有药材也不断有人离开;虫蚁四窜;粮食和水都在计算着,小心翼翼的食用;尸体停放的空地,时时发出阵阵恶臭。石泉县如同炼狱般,在冰天雪地里充斥着绝望。

    王国公带着兵士一块地一块地的搜寻生还的人,赵宗萑带着修文和五六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在落石的另一头清路,赵宗燚在镇上照看病人、调配资源,把能吃的、能治病的挑拣出来,每日计算着发放。整个县城除了哭声和工具的声响,再也找不出其他声音了,所有人都不能把力气用在叫喊和抱怨,咬着牙希望还能看到第二天的雪和夕阳。

    当最后一堵落石形成的石墙被推倒,所有人忍不住振臂高呼,眼泪流下满是泥土的脸,风一扫而过,凝固住的是新的生的希望。赵宗萑看到秋未晞,本能的想要跑过去,刚跑了两步看了看四周和满身泥土臭气的自己,又停了下来,只是扯了下嘴角挤出丝笑来。秋未晞眼里噙着眼泪,毫不犹豫的跑向赵宗萑,抱住他,小声说“十四哥。”

    赵宗萑被突然的抱住有些愣神,伸出的想要摸摸秋未晞头发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她后背“援军和物资能进来了,会好起来的。”

    秋未晞松手,擦了擦眼泪,注意到几个孩子一直在看她,她弯下腰摸着其中一个孩子的头说“你们也辛苦了,去歇歇吧,我们来了。”

    “不辛苦,将军让我参军了,我们现在是军士。守护疆土和百姓,责无旁贷。”一个孩子不急不缓地回答。

    秋未晞看看赵宗萑,赵宗萑说“这个孩子,叫周子器,王国公答应他们加入剑南军。”赵宗萑摸了摸一个男孩子的头,正是那个母亲重病的男孩,地震当天,前来支援的节度使兵救出了他和母亲,他跪在地上说“愿以身从戎,报今日之恩,能救民水火,方不负年少。”

    秋未晞点点头,说“快进城吧,钱将军已经回营地调配物资和人力了。”

    众人收拾东西出发,王国公见众人回来,看向孩子们说“你们回来啦。”

    “幸不辱命。”周子器扬着脏兮兮的小脸,自豪地答。

    众人笑,是这十日第一次笑。

    重建在赵宗萑的安排下有序的进行,一切终于恢复平常,秋未晞瘫坐在临时驿馆门前的石阶上,头靠着王伊珞,谁知王伊珞突然问“你马骑得这样好我竟不知!”

    “啊?”王伊珞没头没脑的一说,秋未晞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

    “我教的。”赵宗萑路过,浅笑一下,脚步却并未停留。

    “嗯!”秋未晞扬着脸冲王伊珞重重地点头。王伊珞看看赵宗萑的背影又看看秋未晞,啧啧两声,扶了扶头上牡丹样银钗,一脸嫌弃,秋未晞则笑颜如花,咯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