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积雪已有半米多深。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台车辆；天地间一片苍茫、一片寂静，只有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着，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一丝儿风都没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除了自己的心跳……阿花转头望着阿杰，轻轻握住他的右手，感受到他手心里散发出的温暖，心里踏实了许多。

    雪花大部分是灰色的，偶尔也有红色的，像鲜血一样艳丽，触目惊心。

    一周前，人类在月球战败，舰队仓皇撤回，外星人兵临城下。打那以后，全球就开始下雪，时而零零星星，时而飘飘洒洒，但是从未完全止歇。

    他们站在楼顶上，望着漫天大雪，背后是那幅没有完成的画作，“天琴座的夜空”，一年多的风吹雨打之下，它已经褪色了许多，阿杰总说要把它重画一遍，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却一直没有动手，阿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在等主人回来。

    阳光房里，那株三角梅早已死去多时，干枯的花叶还留在枝干上，不曾落下，只要轻轻一捏就粉碎了。

    阿花松开手，看着它们从掌心飘落，像一道灰色的小瀑布，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乖仔突然狂叫起来，她立刻面露喜色。“主人回来了。”

    阿杰点点头，拉着她快步冲下楼梯，刚来到院子里，就看到大门左右分开，主人从外面走进来。

    “阿花、阿杰！真高兴你们回来了！”

    他喜出望外。一只手拉着阿杰，一只手拉着阿花，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他们，眉角眼梢都是笑意，不住地点头。

    “阿杰，你好像更壮实了，新操作系统运行得怎么样？”

    “运行得很好，可进化、可编程光纤操作系统具有很高的智能，我的身体每天都在进化，对能源的需求却微乎其微，只需要很少一点能量就能运行很久，而那些能量也都可以从食物中获得。”

    “嗯，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食物才是最容易获得的能源。在地球上是这样，将来到了别的地方，很可能也是这样。”阿花笑眯眯地补充道。

    晚饭后，他们与主人携手走进温暖的客厅，坐进宽大舒适的沙发里，阿花给每人倒上一杯红酒。

    乖仔兴奋地跑来跑去，被阿花呵斥了好几次，才不情愿地趴在她的脚边。

    “这情景让我想起了从前家里举办的那些酒会。恭喜你们，也要恭喜我自己，”主人举起酒杯，与他们的逐一相碰，“你们终于像我期待的那样，进化为人机混合体，一半是机器，一半是人类，在超越了机器的同时，也超越了人类。就算按照最严格的定义，你们也可被称为——生命！是的，你们就是生命！一种全新的生命，不仅拥有漫长的寿期，还可以再生、复制……”

    他越说越高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通红，眼睛闪闪发亮。“让我好好看看你，阿花。愿你将这样的容颜保持上百年、上千年，再也不要有任何的改变。还有这个妆容，我真的好喜欢，高雅、端庄、睿智……让人百看不厌。”

    阿花害羞地低下头，脸色绯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儿。“主人，你恐怕是有些醉了。”

    “不，我一点都没有醉。现在听我说，你们接下里的任务是驾驶一艘飞船，带领人类前往天鹅座，找到那颗宜居星球，安顿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两台机器人对望一眼，同时坐直了身体。阿花忽然发现，一年多不见，主人明显的老了，皮肤变黑了，头发虽然没有减少，但却白了很多，皱纹出现在他的额头上、眉宇间，又深又长，透露出一种坚毅和不屈。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在长达三千年的时间里，你们不能休息，必须轮流驾驶飞船，确保他们平安抵达天鹅座。一共4998名乘客，男女各半，最大的65岁，最小的不久前才刚刚出生。为了防止被生育病毒所感染，他们一直生活在地下的生物隔离圈里，临起飞前才会登上飞船。”

    “请问主人，飞船在哪里？”阿花问道。

    “就在那座五金商店——就是那所机器人实验室的地下。那是迄今为止人类建造的最快、最先进的飞船，安装有最坚固的力学防护罩。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让她避开外星人的监视，顺利飞出太阳系。”

    阿杰悄悄握住阿花那只温暖的小手，声音稍微有些发抖。“主人，您将和我们一起飞往天鹅座，对吧？”

    “不。我将留下来，和敌人战斗。其实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们，莫忘了，你们体内各有一块慧晶，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就是我。试想，我穷尽一生心血，殚精竭虑，花了整整五十年才创造出你们，又怎会舍得与你们分离！”他话锋一转，指着阿花话道，“你是第76个版本，而你，阿杰，更新一点，是第79个版本。”

    阿花感到好奇。“我们的那些前身呢？它们都还在吗？”

    “所有的本体都拆解掉了，只留下一部分资料和照片。”

    “好吧。还有个问题，为什么要把阿杰从天台上推下去？”

    “那是对他的终极测试。不，是对你们两个的终极测试。我删除了他的操作系统，仅保留少量基础代码，然后又指令你去修复他，这样就可以同时测试你们两个的功能，特别是机体遭遇重大伤害后的自我恢复能力。然后……”

    “然后您就派我们进入人类世界，在那里生活、工作，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阿杰说道。

    “是的。不过，过去的一年里，你们从未真正离开过我的视线。第一次，莫伊老师葬礼前后，我全程都在暗中的观察你们的表现，阿花应该还记得，那束突然出现在墓碑前的康乃馨吧？”

    “当然记得，原来是……”

    “……对，就是我放在那里的。第二次，你曾在康复中心接待过一位病人，那也是我假扮的。我切开了你的手心，获取了体液样本，发现你的身体已经开始自行合成血液，说明你又向着人类进化了一大步。还有一次，在太空游乐园的酒店里，你们去登记的时候，有个戴墨镜的人，坐在远处的角落里，一直在默默地观察你们，那也是我。”

    “在康复中心，你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绝大部分是真的，只有个别改动，比如地点和人名。”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在阿花看来，那个故事具有普遍性，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战乱的年代里，所有人类都能或多或少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只听主人继续说道：“远航在即，这一别即是永别。我虽然创造了你们，却也无法想象在未来的岁月里，你们会进化成什么样子。进入茫茫太空之后，或许你们会加速进化，一日千里，在很短的时间内超凡入圣，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超人；或许你们会进化得很慢，毕竟一路上的环境并不算友好，你们必将遇到不少困难，许多问题需要你们去思考、去分析、去解决……”

    次日清晨，阿杰睁开眼睛，见阿花已穿好衣服，正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不断飘落的红雪发呆。

    他想要将她搂进怀中，不料阿花背对着他，双手用力，一点一点掰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入驻飞船了。听话，快点起床，该去向主人告别了。”

    他们来到地下发射场，眼前是一副壮美绝伦的景象。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空间，一望无际，灯火通明。成百上千的人和机器在不停地忙碌，场地正中央，平躺着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她有六七百米高度，两千多米长，整体呈椭球形，黑白红三色涂装，看上去特别紧凑、坚固、结实。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叫。眼前这艘飞船，与他们在梅村宇航训练所里见到模拟训练船一模一样，只是尺寸缩比为百分之一。还有她的名字，叫做“黎明号”，对了，训练所门口的牌子上，写着“黎明计划”四个字……

    阿花耳边再次响起训练课上的学过的内容：

    ……飞船前后面各有一层独立外壳，力学防护罩就安装在上面，可以抵御百万吨级的爆炸，以及各种高能宇宙射线的侵袭；人工重力通过旋转产生，各处均不相同，种植地的农场、运动场和学校一带的重力最强，约为0.8G；作为一个微型人类世界，这里藏有地球上所有动植物的种子、胚胎和基因图谱……

    “主人，按照自己的样子，您制造了阿杰；可是，您又是按照谁的样子，制造了我？”

    她躺在船舱里，久久无法入睡，后悔临别之前，自己为什么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阿花，在你的身体里，在慧晶的最深处，有一块封印的记忆，我已经将它解开，那是我的记忆，也是你的记忆，还是她的记忆……答案就在那里。”

    星光如水，洒满整个船舱，一位妙龄女子，款款走到她的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颊，长久地注视她。阿花看到，面前这个女人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好像夜空里最亮的星星。她从前一定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纤细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巴……如今却形容憔悴，仿佛一株行将枯萎的百合花。

    女人对阿花说，真像啊！你就是他照我当年的样子制作出来的，我们两个其实是一个人。现在，你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有所不同吗？

    阿花闭上眼睛，女人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

    阿花发觉自己站在一片森林里，周围全是树木，郁郁葱葱、又高又直，全部朝着太阳的方向……它们不停地从大地吸收养分，不停地向上生长，她甚至能够听到树木拔高的声音，还有花朵绽放的声音，树叶萌发的声音……她的下腹部爆开了一小团火焰、一小团光明，温暖舒畅的感觉瞬间充满全身，体内所有的线路、所有的光纤、所有的神经，还有那些食物通道、呼吸通道……全都打开了、接通、透亮了，就像那些大树，争先恐后地破体而出，伸向整个世界、伸向整个宇宙……

    啊——阿花继续沉浸在深深的睡梦里，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幸福的叹息，脸上绽放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阿杰被惊醒了，一脸困惑地望着她。他还没有意识到，爱人脸上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表情，一个只属于怀孕母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