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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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启程(上)

    是夜,经过了中书舍人草拟、成德皇帝御画(签署画押)录黄(抄在黄纸上)、宰相班子签名同意、门下省给事中书读(签名以表示自己审核通过)、宰相副署等多道程序后,写有三人去向的任命诏书正式出炉。就像李仪之早朝时说的那样,兹事体大,故不能因为成德皇帝的几句话便不经过这诸多步骤,直接将诏书拟出来发到各人手中。

    甚至为了保险和诏书质量,拥有论列政令得失、审查诏书乃至追改诏书等法定权力的台谏系统还专门派上了御史中丞吴德让与左谏议大夫魏启章先后审查,这才耽搁到了晚上。

    诏书送到康王府的时候,柴锁一家刚刚吃完饭,正在庭中散步消食,倒也省得再去各处喊人,前呼后唤的乱作一团,让人看了笑话。

    在宣旨的太监将圣旨捧到柴迁面前时,已经是后周七品校尉的柴迁同志赶忙起身,将这封圣旨接过,行礼道:“多谢叶公公,大晚上的让您跑来,辛苦得很。”

    “不辛苦不辛苦,咱家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位宣旨太监是垂拱殿的管事,姓叶名昆,很是得成德皇帝信任的一个老人。柴迁年幼时常在宫里玩耍,与那时便已经侍奉老皇帝的叶昆很快便熟识了,还在成德皇帝办的一次诗会上,叫叶昆托自己到高架子上偷糖点吃,结果给皇后娘娘捉了个正着,却让叶昆被责罚了一顿,给自己背了好大一口锅。

    结果时间一晃十年,叶昆成了入内内侍省通侍兼垂拱殿管事太监,虽只有五品,但其人在成德皇帝眼中的地位就连有些三品大员都是没法比的。而那个偷糖吃的小屁孩,也以世子之身入了军伍,做了七品翊麾校尉和武翼郎,时光飞逝之感不免让在场的几人都有些感慨。

    “岁月如梭啊……金人南下,世子此行凶险,能不亲冒矢石就不要冒,能多在后面看着就在后面看着……但咱家也没见过战阵,不好多说些什么,惟愿世子平安顺遂,早日凯旋才是。”叶昆一把握住了柴迁的手腕,道。

    “叶公公尽管放心,这两日本王便在王府内选上几个身手好的,陪迁儿一同前往北境。若真个是要披坚执锐,也能护着些。”柴锁淡淡笑道。

    柴迁摇了摇头:“父亲和叶公公说得差了……莫说寻常的将军,掌兵数千上万,都需亲临战阵随众杀敌,更何况是我一个小小的校尉呢?”

    “世子之身又如何?累世公卿又如何?将门世家又如何?一旦从军,那便是要将生死之置于度外的,眼里除了敌寇与胜仗,别的半分也不能有的。”

    “君不见,赵匡胤以殿前副都点检之身亲冒矢石,破辽寇数万;李霸图引数千轻骑识破敌谋,于幽州大败耶律休哥;岳鹏举掌憾山军北伐金虏,与敌首贴身鏖战,用两根手指换来了完颜宗翰的人头。”

    “君不见,西凉曹宝臣引雄兵数万,三都谷之战大破李立遵,函其首而归;关中狄汉臣率军夜袭昆仑关,平定侬智高之乱;江南宗汝霖统兵灭食菜魔教,遭教众刺杀,身负重伤,余生皆在床上度过。”

    “像这等的人物都将生死放到了身后,我这样的年轻人又怎么能够退缩不前呢?”

    柴迁一席话,让柴锁和叶昆当场就噎住了。柴锁倒是还好,这几日这样突然出现大道理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自己也稍微习惯了些,就是苦了这叶昆,给柴迁这一顿说得好像格局都小了不少,搞得叶老公公有些无地自容,场面很是有些尴尬。

    不过好在人家天天侍奉于皇帝左右,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正色了起来:“如此说来,咱家倒要钦佩世子了。眼下天家中人能有世子这般想法的,可没多少。便是有,敢去做的又有几个呢?”

    不等边上那位听了别人说自家不好的康王殿下发飙,识相的叶昆便转过身去,微微一欠道:“殿下莫怪,咱家可不是说柴氏不行啊……咱家的意思是,世子的脑子,在当下可是独一档的……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是……”

    “行了,叶公公,你的意思本王都明白。你我相识多年,父皇龙潜之时你便已经侍于左右,解释的话也都不必多说了。”柴锁摆摆手道,“今晚辛苦了,这是本王的小小心意,不足挂齿。还请叶公公在父皇面前多多照看一些才是,可别因为天色已晚,没请你在府里饮上一杯陈酿,就到父皇面前说我坏话啊!”

    “不过是宣旨罢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叶昆笑眯眯地将柴锁递过来的会子票给收下,“咱家虽然下面废了,但上边的嘴巴和脑子总归是明白得很,断不会说些胡话的。”

    “那,迁儿,你与我一同送叶公公出去吧。”柴锁略一抬手,看向了府门,道。

    “呦,那还真得麻烦殿下和世子了,王府恁大,天又黑,人也老了,路都有些看不清了……”叶昆笑道,“多几个人一起壮壮胆子,也好过一个人摸瞎抓黑担惊受怕不是?”

    “是了,叶公公可得抓紧我的手,路途遥远,小子也只能送您到府门了。”柴迁握住叶昆的手腕,“再往宫里走,可就得多找些人来扶着了。”

    “晓得,晓得。”叶昆也不挣扎,任由柴迁抓着,“抓着世子的手,心下倒是安稳了许多。若是要往宫里走嘛……咱家认识的人少,比不上康王殿下。殿下若是有什么人要举荐的,只要是咱家能扶得住的,那定将其扶得牢牢的,您说呢?”

    “那是自然。”

    说着说着,几人已经来到了府门处。叶昆行了个拜别礼,便带着一同出来见见世面的几个干儿子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了。

    “三月开春前抵达北境……现在才二月初,还能在府里多待一阵子。”柴迁轻声道。

    柴锁闻言,看向了儿子,却见后者面带愁容,仿佛有些伤感,与刚才那个谈笑风生巧舌如簧的柴迁可是判若两人。

    “迁儿可是……不想离家?”

    “是,刚回府不过数日,便面了圣,见了十余家的长史司马,与司马伯伯夜谈论事,又领了校尉和武翼郎……”柴迁叹了口气,“然而,也没好好与母亲说说话,也没与远儿、遇儿还有愠玉好好耍耍,也没……”

    前世的柴迁从军时正处在叛逆期,与家里人关系不甚融洽,曾一连数年都不回家,连年都是在部队里过的。即便是回了王府,也是天天舞枪弄棒、看书习字,或是与京师好友一同出去饮酒玩乐、赏景踏青,极少与家人共处。直到后来母亲因病去世,才知道论语里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含义,但为时已晚,只能独自懊悔。

    兄弟姐妹几人,除了父亲登基后生的那些,平日里关系最好的便是柴远、柴遇两个弟弟和小妹柴愠玉。但同样疏于对亲情的关注,兄弟几人渐行渐远,最终因为柴迁在外为帅,顺宁皇帝将柴遇立为了太子,而之后的夺嫡之争中柴远也因为自身犯下的错误遭到了贬黜,兄弟几人终究是走上了殊途。

    至于柴愠玉……在这个时代嫁为人妇之后,受儒家礼仪规范的限制,兄妹两人见面的机会本就少得可怜,关系疏远自不必提。

    而这一世从回家到确定要前往北边从军,也不过才短短几日。为赶军时,开春之前各军必定要集结完毕,才能整军严待金人的进攻。

    “说来其实也没几日能待着了……总不能在整军之日才赶到吧?”柴迁无奈道,“还得提前十日抵达,找种将军报备,认识认识军中同袍,还得跟军卒们弄熟络些……如果时间充足的话,或许还得去找一下岳将军,人家总归是北军的两个四品将军之一……”

    “这么想来,确实太紧了些。”柴锁皱着眉头道,“你说的这些,十日恐怕还做不完,再加五日才勉强足够。”

    “算了,多说无益,还徒增烦恼。”柴迁拍了拍衣服,“自己选的路,排除万难也得走完不是?早早去北边把金狗的脑袋砍完,便能早点回来。”

    “我在北边的时候,父亲要多照看母亲,莫要让她太过操持家务事了;远儿和遇儿的功课不能落下,他们两个文文弱弱的,将来肯定是要去做读书人的,再给先生骂了可不行;父亲接下来定是公务繁忙,愠玉那里照看得定会少了,不如招人寻对小玩意儿,像是雪貂什么的,小孩子最喜欢这种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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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闻命即行,奋不顾身,虽古忠臣,不过也。——《周史·列传第九十四》刘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