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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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会客(三)

    “这……”柴锁大吃一惊,柴迁急促的话语在他的耳朵里,就仿若落日丧钟那般洪亮骇人。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这个儿子怎么能讲出这样的大道理来,而是迅速反思了一下自己,然后惊出的冷汗便将华美的内服打了个湿透。

    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有吗?当然是有的,而且仔细想想可能性甚至不低。周人提到金人,多报以粗鄙之语,都道是什么鸡鸣狗盗之徒、茹毛饮血之辈,边镇军士说起金人来,也多斥其不懂兵法、不谙战术,只会拿消耗人命的低劣手段来打仗。便是见多识广的将军和大臣们谈起,也免不了忽视金人正在进行的转变,一味地只是看不起那群被称作蛮人的女真汉子。就连当世英明神武的成德皇帝,在批阅劄子的时候,也会说上一句“东夷不足为惧也”。

    须知,这便是中原王朝受限于“夷夏之防”的传统观念所会做出的反应和判断了。夷夏之防的理论,最早是民族矛盾的产物。西周末年时,戎狄之族成为以华夏族为主体的周朝的主要威胁,最后以犬戎族为主的西部民族颠覆了西周的政权,对华夏族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伴随着民族矛盾的日益激化,夷夏之防的理论便应运而生。最初的“夷夏之防”有反侵略、御外侮的含义,但随着民族矛盾的激化和民族仇恨的增长,逐渐增添了大汉族主义的色彩。

    而以孔夫子的“内诸夏,而外夷狄”为中心构造的夷夏之防的观点恰如其分地融入了儒学体系之中,自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便代代相传,成为历代汉人王朝的指导思想。遇外虏入侵时,这样的思想能够迅速激发军民的爱国热情,形成强大的抵抗力,御敌于外,对华夏文明种子的保留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但,当这样的思想深入人心后,免不了在汉人与胡人的心中筑起了一道厚重的隔离墙。汉人看不惯胡人,把双边贸易当做是自己对对方的“恩赐”;胡人鄙夷汉人的规章制度与礼仪,认为自己自由自在、劫掠为生的生活方式才是天下最好的。久而久之,当双方都拥有了政权、军队、文化和民力后,破坏性极强的战争就在所难免了。

    在这样思想和固有观念影响下,汉人理所当然认为胡人只会瞎冲锋,于军事大略上完全没有技术可言。而当汉人的文化逐渐通过商人和宗教传到了北地,在女真人统治的地界里也开始有了科举,有了儒学大师,有了模仿汉人建立起来的朝廷和军队制度后,做到了相当程度融合的胡人们自然也会效仿汉人的兵书、奇略、指挥、战阵等种种军事举措。

    本就善战的女真人,再融合进汉人的兵法和战略……这样的金人,恐怕已经不能够轻视了。

    至于为什么金人与后周的作战中好像从未使用过这一招……自然是掌握程度不高、技术不熟练,造成损伤的规模太小,因此难以入朝中制定大略要策的大佬们的法眼的缘故了。

    两世为人,极有可能很快就要两世从军的柴迁和金人打的仗大大小小也有五七十次,对于这次金人的南下攻伐之战印象最是深刻。前面也说过,自此战之后,后周北军溃败,战线后撤,国土沦丧,后周国运一年不如一年。等到压在头上的女真人坟头青草被蒙古人的马蹄踏了个稀烂后,后周也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因此柴迁当前要做的,便是要将朝中诸位治政大臣和成德皇帝的思维先转变过来。而这项艰巨任务的第一步,就是让这群人中的一个、自己最亲近的父亲将脑子里固有的那些刻板印象抛个一干二净,再以父亲为点,向外辐射,通过康王这个身份自带的影响力和敏感度将这个观念传达到朝堂诸公脑子里,才好进行下一步的活动。

    “迁儿,这会不会……多虑了呢?”柴锁咽了口唾沫,看向了司马全,却冲着柴迁说道。

    司马全稍一擦额头冒出的汗珠,道:“西凉的前车之鉴,虽距今百余年,但仿佛就在眼前一般。仔细嗅嗅,还能闻到好水川、定川寨战死的汉人将士的鲜血味儿……殿下,世子所言非虚,圣上英明,想来也未必会不知道金人的手段,但若真个是障眼法,以北军之力,恐怕真的难敌金人的河东军呐!”

    “小小女真胡狗,雕虫小技,还能瞒得过圣上?”一听到自己的父皇被司马全稍微带了一下,柴锁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了起来,虽无杀意,却有杀气,引得司马全连忙赔罪,口称不是。

    “怕就怕雕虫小技,碰巧遮了圣上的慧眼。”柴迁躬身道,“父亲且息怒,听小子道来。”

    “圣上为政,算上做皇子的时候,已有二十余载。莫说二十有余,便是十年下来都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不是?那赵家的赵昚,二十年前不过是个赵家旁支的小小读书郎,现如今已经是大周荆湖北路安抚使;孟将军的长子孟之经,二十年前还曾把岳家的幼孙推入冰湖,给抓起来教训得满大街都过来看热闹,如今人家也入了军,实打实地做到了昭武校尉,统兵数千,叱咤南境,好不威风。”

    “再看,范家的老爷子,国朝二品参知政事、观文殿大学士范经亘,二十年前为吏部尚书,虽居高位,仍不惧其政敌,敢在大殿之上直言大周官制之弊。现如今呢?一步迈入中书后,四下活动,拉拢同僚,为政时,如果政务中所涉及的内容有不贴合其心意的,便一言否之;遇到有利的,不管怎样‘排除万难’都要做下去。说结党营私可能难听了些,但总归和二十年前那个敢于言事、勇于做事、不畏担责的范尚书要差得远了吧?”

    “小子想说的是……皇爷爷虽为明君,然在位日久,心性难免变得不同。父亲难道不觉得,皇爷爷这两年来有些……有些好大喜功了吗?”

    柴迁说完这句,心下一阵无奈。今日又和成德皇帝见面,心情很是激动,但为了说服父亲,不得不稍稍损一下这位疼爱自己的爷爷,只希望他不要知道吧……

    远在皇宫处理劄子的成德皇帝突然突然打了个打喷嚏,引得边上伺候的太监宫女一个个手忙脚乱,又是拿暖炉又是取温水的,心下还略带奇怪地想着,这书房都热成什么样子了,陛下还打喷嚏?莫不是着了风寒……

    而康王府正厅里,此时一片寂静,听完这话的柴锁和司马全都没有接话,也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柴锁本想发飙的,自己的父亲被说,为人子的难道不应该感到恼怒吗?但转念一想,面前的儿子很是得父皇的宠爱,断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来。毕竟有时越是亲近的人,看问题才越是明白不是?

    至于司马全嘛,这柴迁到底是人家圣上的亲孙子,说两句也没啥毛病,自己的话……算了吧,还想着重铸司马家荣光的话把脖子上的这颗脑袋保留下来才是最佳选择。

    于是乎,在短暂的安静过后,柴锁才缓缓道:“继续说。”

    “小子想说的,都已经说明白了。”柴迁道,“千言万语汇聚为一句话:一叶虽薄,可以障目;两豆虽小,可以塞耳也。在汉人眼中,胡人不过是茹毛饮血的蛮夷,然其久浸于汉家故地,再笨也能学个五成的本事,更何况其中尚有不少汉人大族助其立国建制,融合的更是比汉人想象的要好得多……若继续按照这般想法处理边镇事务的话,真要打起来,我大周能否顶得住北地金军的进攻还是两说……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是万万不可以予人的。”

    “还望父亲和司马伯伯,尽快写一份劄子递上,莫要耽搁了时间。”柴迁继续说道,“派往接替赵伯伯的人应该已经定下了,父亲和司马伯伯只需要将方才我们所谈的内容细细拟好呈上便是,皇爷爷虽有些老了,然身为明君,相信他一看便知晓其中的道理……”

    司马全眉头紧皱,看向了柴锁:“殿下,这件事还是你来办的好,我一个宗正卿,军务什么的我涉及不到,万一写得不好,给圣上看破了手脚,指不定便要出去做一任刺史才能回来了。”

    柴锁哈哈一笑,摆手道:“瀚海兄,你若是不要,这可就是天大的功劳丢在我父子身上了。要真个是像迁儿说的这般,那到时御敌于外、安边定土的滔天大功可没你的份儿啊!”

    “诶,若殿下得了功劳,记得留些钱财。到时候我司马府上下数百口,可都要仰仗康王殿下施舍的救济粥来过活了,哈哈哈……”

    见气氛没那么紧张,柴迁也低着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冷不丁听到柴锁的声音飘进了耳朵:

    “迁儿,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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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宗尝与(司马)全交通,秉烛夜谈甚欢。时北地军心浮动,金国以独吉思忠为帅,欲引兵南下。圣宗问曰:“如何?”全曰:“蛮夷猖獗,不足为惧。”圣宗曰:“非也。昔以汉视胡,谓有夷夏之分。然胡人据有河东、河北,业已汉化,不可以蛮夷视之。一叶虽薄,可以障目;两豆虽小,可以塞耳也。”——《周史纪事本末·卷十六》陈邦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