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碗牛肉面，面对面坐着。

    顾筱时不时地偷瞄杨昔年，杨昔年话不多，很安静，即便是吃面的时候也没什么声音，顾筱心想这么人畜无害的一个人，以前居然经历过被混混打劫的事，后背还留下那么多抹不去的伤痕。

    “我，脸上有东西吗？”杨昔年问。

    顾筱笑了笑，“没有。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的。你经常来吃？”

    顾筱心想，这是第一次。不过不重要。“也没有经常，偶尔经过会来。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杨昔年停下筷子想了想，平时如果不上课的话他基本都是呆在家里看书，哪也不去。那102本书他每本都翻了好几遍，即便是这样，看起来也还是津津有味。“我没什么兴趣爱好，基本不出门。”

    “就在家呆着？做什么？”

    “看书。”

    “看书？”顾筱有些不敢相信，“只看书不无聊吗？”

    杨昔年很平淡，“不会，很有意思。”

    顾筱听后不再追问下去。他这个所谓的学霸在杨昔年前简直就是个学渣好吗，难怪可以全科满分考入一中。“那明天我们去时光书店看会书，然后去书店附近逛逛怎么样？有家密室逃脱，听说很有意思，我一直想去。”

    “学长，明天……我不是很确定几点可以，我……”

    “没事！”顾筱打断，“你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联系我。我明天没什么事，先去书店看会书。”

    “那，好吧。”

    两人吃完牛肉面，顾筱送杨昔年到城北长宁街巷子口。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城北，和城南相比的确要破旧许多，道路狭窄拥挤，居民区和商业区混杂在一起，建筑物年代久远，空气中还有一种油烟的味道。

    “学长，要不要吃冰激凌？”下车前，杨昔年突然问。

    顾筱已经准备好道别了，听到这又开心起来，“好啊。”

    长宁街的十字路口有一家便利店，是这片关门最晚的商店了。老板是个50几岁的中年男人，养了一只猫，那只猫特别喜欢趴在门口，每次有人来买东西，那只猫都会在人后面，像个跟屁虫。

    “老板，两个香草味的冰激凌。”

    杨昔年站在收银台把冰激凌放到柜面上，转脸就看见顾筱蹲在门口，乐呵呵的逗猫咪玩耍，猫咪发出“喵喵喵”的叫声。这个场景很温馨，是杨昔年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那个是你同学？”店老板问。

    杨昔年回过神，笑，“嗯，不过比我高两届。”

    “这还是第一次见你跟你弟弟以外的人来买东西，挺好。年轻人就该多交交朋友，你现在这样，倒是有点像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了。”

    这里的店铺都是一开十几年，邻居间互相都认识，店老板几乎是看着杨昔年长大的，自然也知道他家里的那点事。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提。“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店老板微微一笑，“以前啊，以前你也挺好的，就说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冷冷的，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是吗？”

    “是啊！”店老板继续说，“人啊，年轻只有1次，过了就是过了。你现在这个年纪是人生中最纯粹、最热烈的年纪，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就笑，想哭就哭，想叛逆就叛逆，条条大路通罗马，怎么活都是活，开心最重要，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说是不是？”

    “好了吗？”顾筱走过来问。

    杨昔年拿起冰激凌，把其中一个递过去，“嗯，好了。走啊。”然后又冲店老板打招呼，“走了，魏叔！”

    “埃，好！”

    二人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安安静静的吃冰激凌，空气中满是舔舐奶油的声音。

    杨昔年想起来顾筱刚才逗猫逗的很开心，于是问，“你喜欢猫？”

    “喜欢啊，你不觉得猫这种动物很可爱吗？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又很有脾气，如果不喜欢理都不理你。”

    杨昔年从来没有摸过猫，尽管无数次来便利店买东西，但每次都是直接从猫身上跨过去。那只猫也总是慵懒的看自己一眼，动都不愿意动。看来自己应该就属于猫不喜欢的那类人吧。

    “如果喜欢……”顾筱接着说，“又一点警惕都没有，黏着你。”

    顾筱说的时候看着杨昔年，眼神里似乎藏了很多话没说。杨昔年不懂，只是问，“听起来跟人一样。”

    “要不然怎么有猫星人、猫主子的叫法呢！”

    “好……吧。”

    不一会，冰激凌吃完了，时间也不早了。顾筱起身伸了个懒腰，“哎呀，吃的好饱啊。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吧，你父母该等着急了。”

    杨昔年没有说话，只是陪顾筱走回到停在路边的汽车跟前。

    顾筱上了车，然后摇下车窗，笑着说，“走了学弟，明天书店见，我等你！！”

    “好，路上小心。”

    “放心吧，到家了给你报平安。拜拜～”

    “拜拜～”

    回到家，弟弟杨昔尧正在用手机打游戏，看到他以后问，“哥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你们一中高一就这么严格吗？”

    杨昔年把书包放到书桌旁的地上，人坐到椅子上长舒一口气，刚才不觉得，这会到家了，还真觉得有点累。“你洗澡了吗？我想去洗澡。”

    “我洗过了，你去洗吧。”

    快速洗了个热水澡，杨昔年头发还湿漉漉的趴在床上就已经不停的想睡。“叮咚”一声，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半眯着眼睛强撑着。

    顾筱：我到家了。

    杨昔年：好。

    终于等到报平安的消息，终于可以睡觉了。他放下手机，实在没力气再去吹头发，不过是闭上眼睛几秒钟，就沉沉的睡去。

    周六，上午。

    杨昔年正在厨房里清洗碗筷，这时，顾筱发来短信：早，起了吗？

    他手上有水，不方便打字，于是直接发语音：起了，怎么了，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顾筱很快也用语音回复：没事，就是提醒你，今天我们要去书店，别忘了。

    杨昔尧听到声音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吃雪糕一边问，“哥，你要出去？”

    他用文字回复“不会忘的”以后把手机塞进裤兜，继续洗碗，“嗯，去趟书店！”

    “是那个时光书店吗？你一直去的那家？哥，我记得你说过你在那家书店里碰到一个人，一直在帮你，后来你们怎么样了？见面了吗？”

    “没有！”

    “还没有？都2年多了吧，哇……你可真够能忍的，要是我，我肯定早就迫不及待的奔现了。哥，你就不好奇他是谁吗？是男的还是女的，老的还是少的，好看的还是丑的？”

    一开始是挺好奇的，现在……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害怕吧，害怕真的有一天见到了，会对彼此失望。“没什么可好奇的，我们就是笔友的关系，既然是笔友，还是留点神秘感比较好。”

    杨昔尧对他这种心态显然无法理解，“好吧，是我庸俗了。哥，你好了吗？这个点，杨成峰应该已经上班去了。”

    “这就好了。”

    半个小时后，他和杨昔尧来到华城小区31幢楼前，看着墙角肆虐生长的爬山虎，听着下水道里隐隐约约传来的水声，闻着不知是哪户人家炒菜放了辣椒飘来呛人的味道，心想2年没回来，这里竟和走的时候并无二样。

    杨昔尧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每上一层台阶，他的心脏就紧张一分。尽管不愿，但不得不承认过去十年里杨成峰给他造成的心里阴影依旧挥之不散。那些日子里吃着饭突然被掀翻了桌子，睡着觉莫名被揍醒的害怕和恐惧已经渗入毛孔侵蚀皮肉融入血液，成为了他精神的一部分。

    他看着杨昔尧站在3楼的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伴随着钥匙插入钥匙孔，防盗门发出“吱呀”一声，双拳紧握双眼紧闭，告诫自己没事的，都过去了。

    “哥，你等我一下，我收拾几样东西就走！”杨昔尧说着径直穿过客厅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站在鞋柜门口，看着眼前不大的客厅里杂乱的堆放着各种箱子、盒子，一直蔓延到沙发旁，原本是茶色的沙发已经脏的变成灰色，凌乱的散着几件衣服，其中一件还连着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不禁捂着鼻子皱起眉头，这个家……到底多久没收拾过了？

    家具摆设几乎没什么变化，记忆中在哪里如今依旧在哪里。可就因为是这样，那些夜里反复折磨他的梦魇才会不停不休，他后退到门口，贴着门，“昔尧，收拾好了吗？”

    卧室里传来杨昔尧的声音，“等下，马上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很不安的预感，想要快点离开，等了几分钟再次催促，“好了吗？”

    “快了快了！”

    不多时，杨昔尧提着一个帆布手拎袋走过来，“哥！我收拾好了！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没什么。那我们走吧！”

    “嗯！”杨昔尧走到门口突然嗅着鼻子闻了闻，“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说完放下手里的包走进厨房，顿时大骂，“我靠，老头子垃圾都不扔的，都他妈的生虫子了！哥，你等我一下，我把垃圾扔了！”

    他见杨昔尧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着垃圾桶走出来，顿时一股强烈的刺激的腐烂的味道席卷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杨昔尧走后，那残留在空气中的恶臭久久挥之不去，他一个干呕没忍住冲到卫生间就吐了，把早上吃的那点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好不容易缓过来，略显虚弱的走回客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顿时呆立在原地，杨成峰？他，他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你怎么来了？昔尧呢？”杨成峰醉熏熏的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长久的不节制的吸烟喝酒早就毁了他的嗓子。“既然来了，去，给我做点吃的，我还没吃早饭呢！”说完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也不管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翘着脚担在茶几上。见他一动不动顿时火冒三丈凶狠很地说。“愣着干什么，快他妈的去啊！”

    他感觉自己突然动不了了，像是被钉在地板上。

    杨成峰打了个酒嗝走到他跟前，张口之际一股子的酒精味道，夹杂着烟臭味，十分难闻。“哼！虽然嘴比以前能说了，看来身体还是很诚实嘛，抖的这么厉害，你就这么怕我？那个词怎么说来着？PTSD？”

    杨成峰眼神迷离，看上去喝了不少，一把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强行将他拉扯一边，指着墙边的柜子，“这个柜子还记得吗？柜门那里，你磕坏的，裂开了，到现在也合不上，还有那个摆件，手断了……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和你离开以前一模一样？到处都有你的痕迹！”

    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杨成峰，你怎么不去死！”

    杨成峰呵呵一笑，原本迷离的眼神顿时充满杀气，一个用力将他重重推撞在柜子上，原本就开裂的合不上的柜门被彻底撞开，柜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他感觉后背被撞的生疼，想要挣脱开杨成峰的控制，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和混混打架的时候一打三，可面对杨成峰却总也使不上力。

    杨成峰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直接后退撞在柜子上而后重重地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杨成峰又一脚踹上来。

    这么些年，杨成峰早就对怎么揍他颇有心得，杨成峰从来不打脸，因为脸上有伤别人会看到，所以他从来只往身上打。可这次，也许是因为一大早喝的实在有点多没控制好，一脚揣在了他脑袋上，脑袋又撞在了柜子上，他当即发出沉闷的痛苦的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杨成峰突然停下，站在一旁累的气喘吁吁，而后又蹲下来，将他的头轻轻转过来，愣愣地说了句，“秋梅……”

    这短暂的停歇让他缓了口气，他恢复意识，看着杨成峰一双眼睛失心疯了一般瞧着自己，就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喃喃自语般的说，“秋梅……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满足？你为什么总是跟那些男人眉来眼去？啊？”

    杨成峰这是……把他错认成妈妈？

    “秋梅，你长的这么好看，尤其是这双眼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男人都怎么看你？你不能出去知道吗？你得待在家里！哪也不去！你听话，只要你听话，我保证不打你。”杨成峰说着强行捧着他的脸，“让我看看你的伤，疼不疼？”

    “别碰我！”他厌恶的扭开。

    这个动作再一次刺激到杨成峰，杨成峰一改刚才的柔情恶狠狠地威胁，“你是不是嫌弃我？嫌弃我没本事？嫌弃我没钱？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你怎么还是不知足？对，你就是不知足，就是见钱眼开，你就是瞧不起我，陈秋梅！你又想去偷偷逃去哪里？你是我老婆，你哪儿也别想去！”

    杨成峰说罢就对他拳脚相加，他拼劲全力抵抗，可此时的杨成峰真的已经彻底疯了，借着酒精的麻痹作用释放内心的扭曲。

    那一瞬间他对自己失望透顶，这么多年了，他早已经长大，有足够的力气足够的智慧去和杨成峰对抗，可他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慌乱中摸到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向杨成峰的脑袋。当杨成峰倒地不起的那一刻，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眼泪顺着眼角不争气的一直流。

    门外隐约传来有人上台阶的声音，他挣扎着爬起来逃似的冲出家门。

    “哥？”杨昔尧正好走上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见他嘴角有伤衣衫不整立刻飞奔过来，“你脸怎么了？你这衣服……是不是杨成峰回来了？他是不是打你了？我靠，他居然敢打你，我，我要去跟他拼命！”

    他下意识关上门堵在门口，“别进去！”

    “你让我进去！”杨昔尧愤怒的脸上写满了杀意。

    他用身体死死的挡住，“昔尧，别进去！你看，我把你的包拎出来了，我们回家！”

    “哥！！！”

    “听我的！”他强行拉着杨昔尧的胳膊走下楼梯。

    回到家，杨昔尧急匆匆的拿出药箱给他上药，一边上药一边抽泣，豆大的泪珠打在胳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别哭，没那么疼。”他故作轻松的说。

    “怎么可能不疼，哥，他之所以打你是不是因为我不回家？我是不是又给你添乱了？”杨昔尧拿着棉签的手颤抖着轻轻落在他嘴角，生怕再次弄疼了他。

    “不是，你别多想！”

    杨昔尧一听，哭的更凶了。垂着头久久不愿抬起来，肩膀跟着哭泣一颤一颤，“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回去拿东西，你也不会碰见他，如果不碰见他你就不会…”

    “不怪你，真的！是我没搞清楚，不知道他今天不上班。”

    杨昔尧缓缓抬起头，用肩头的衣服擦了擦眼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哥，他们都说你随陈秋梅长的好看，可我知道你有多讨厌这张脸，因为你从来不照镜子。我就是想不明白，杨成峰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你长得像陈秋梅？”

    他听后黯然伤神，也许对于杨成峰而言，他像极了母亲的容貌本身就不可接受，因为他的存在会时刻提醒杨成峰自己到底有多失败，多卑微。

    “也许吧，但不重要了！”

    是真的不重要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受够了，本以为父母离婚他就可以不用再面对杨成峰，重新开始，可杨成峰就像恶鬼一样阴魂不散的出现在他的梦魇里，一遍又一遍折磨他。他现在已经找到学长，只要再来一场暴雨，一场可以洗刷一切痕迹的暴雨，就可以彻底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