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地上垢庭,天上云鲸
西唐历1809年,夏2月,11日。
诺兰学院已经放了将近一周的假,学院的老师们也陆陆续续完成了工作的收尾,开始了来之不易的放松时间。
兰箬坐在学院操场边缘的树荫底下,看着几个小孩子在草坪上嬉戏打闹着。在暑假期间,诺兰学院的操场并未关闭,学生和他们的家属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散步或者运动。
毕竟学院设立的初衷就是给贵族的子弟们提供一个学习和锻炼的场所,拿的也是贵族们的钱,没道理到了暑假就把这些人拒之门外。
一个长得和兰箬极像的年轻人拿着两瓶水走了过来,坐到了他的旁边,伸手递过来其中一瓶。
兰箬接了过来,狠狠喝了一大口,长出了一口气。
“好久了,好久都没这么放松了。”
“你早就该好好放松放松了,哥。”
来人正是被认为失踪的兰礼,他就这样绕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再次出现在了兰箬的面前。而兰箬也仿佛知道兰礼的心思,早早就在这里等他的弟弟。
“想好了?”
“嗯,我要去全国都转一转,看看北境的灰雪,看看西境的黄沙漫天,看看南境的烟雨朦胧。”
兰箬瞟了他一眼,抬手轻轻捶了一下弟弟的胸口。
“跟我还咬文嚼字,讨打。”
兰礼笑了笑,这个腼腆的少年似乎短短几天之内成熟了很多。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蝉鸣和远处的嬉闹声填充了寂静,空气依然燥热。
“你一个人去,太不安全了。”
“我知道,我找了个伴。”
“那就好。”
沉默了一会,兰礼幽幽问道:“你能不能好奇一下?”
兰箬突然大笑了起来,他捧着肚子说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住!”
兰礼也跟着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两个人才缓过劲来。
“所以,我的好弟弟,是什么人?不会是个女孩子吧?”
兰礼翻了个白眼,“笑了,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一般的姑娘。”
兰箬故作震惊的看向了自己的弟弟,“啊,难道……”
兰礼用力捶了一拳自己的哥哥,“别打岔!他是个很神秘的人。”
兰箬摸了摸胸口,眼神望向了远处,口中喃喃道:“真好啊……”
一个足球滚了过来,兰礼朝兰箬打了个招呼,便和那群孩子一起踢了起来。
兰箬看着烈日下笑着踢球的弟弟,有些出神,他从没真正在意过自己的弟弟,似乎只要为了禁忌仪式献上生命,便是对弟弟的爱。
不是的,爱该是陪伴,是关心,可惜他错过了太多……
不过,还来得及。兰箬笑了笑,哥哥暗中保护弟弟的冒险旅程,想来也一定会是有趣的体验。
他背后的阴影里,【炮烙】靠着护栏,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的灵视者。
……
尤家。
从尤方受伤躲回城堡之后,尤家已经封闭了一个月了,而今天,尘封已久的大门终于再次开启。
城堡深处,身形瘦削的尤方正喂着自己女儿,是他专门学的冰粥。
“好吃吗?”
尤沐坐在【酩酊王座】里用力点了点头,嘴角弯弯翘起,“好吃!谢谢爸爸!”
尤方宠溺地笑了笑,轻轻搓了搓自己女儿的脑袋,尤沐娇嗔地捂住了自己的头,责怪般地拍了拍父亲的大手。
“讨厌啦,小透明好不容易给我梳好的!”
尤方笑着哄了半天女儿,尤沐才又吃了一口冰粥,当作是原谅了父亲的使坏。
等到尤沐吃完了粥,尤方突然想带她去城堡外转一转。
“乖女儿,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尤沐歪着脑袋,手指点在下巴上,她想了想,说道:“我想去北境!那里凉快!”
尤方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太远了嘛,过去一趟要好久,而且那里可是很冷的,你还记得冬天吗?北境比冬天最冷的时候还要冷很多。”
“爸爸去过吗?”
“当然!爸爸可是去过全国各个地方的!”
尤沐弯下身子,手肘拄在腿上,双手托住脸,想了片刻后突然欢快地说道:“去诊所!我好久没听到医生的声音了!”
尤方愣了愣,但还是宠溺地点了点头。
“好!”
……
叮铃铃~·
坐在【酩酊王座】里的尤沐跳了下来,她推开了诊所的大门,但脚步却有些犹豫。尤方在她的身后摸了摸她精心盘好的头发,问道:
“怎么了小公主,不敢见自己的心上人吗?”
尤沐的脸一下子红了,耳根变成了娇嫩的粉色,她害羞地转过身去,把头捂到了父亲的衣服里,双手捶打着尤方的身子。
屋里的花焕溪一下子陷入了极大的尴尬,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向着眼前有些陌生的男人问好:
“好久不见,尤爵士,看来您恢复得还可以。”
尤方笑了笑,从一个大胖子瘦成现在这样,也不知道医生是怎么做到睁眼说瞎话的。
“我在上次分别之后想了很多事情,有些想明白了。”
在云宫交手之后,邢渺回去找了当年的卷宗,知道了自己的灵仆是从何而来,他整理了一些信息,写了一封信交给了自己的女婿。
是兰家。
至于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当时献上灵仆的兰序庭并未多说,似乎只是因为邢家人善用与“水”有关的灵仆,他便奉上了这么一份大礼。
兰序庭是故意的吗?夺走了邢家新女婿的原配的灵仆,让他的真爱失踪,是为了让他全心全意地和邢婉在一起吗?
尤方不知道,他就算打得过邢渺,他也不愿再去想其中的爱恨情仇了,复仇已经在无形之中完成了,兰家最神秘的两个人,兰序庭和兰七,都已经永久地被囚禁在天上云宫之中。
他的心瞬间空了,他想让尤家崛起,最初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女,在他的爱人失踪的那天起,他便是为了找出凶手并复仇,现在这个愿望在无意中被不完整地实现了。
除了尤沐,尤方不愿再想别的。
而且尤方在未痊愈的时候唤醒了【太岳的恩赐】,过载地让这个不该出现在西唐的灵仆宣泄他的武力,极大地消耗了他生命的根基。
他累了。
“尤图呢?今天城堡刚解封,他也该回来了。”
拎着行李的尤图从地下室走了出来,他微微鞠躬,就像尤方第一天见他那样优雅。
“老爷,如您所愿。”
尤沐听到熟人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抱住了尤图,对于她来说,这个管家更像是她的亲人,而不是仆人。
几人聊了一会,尤方突然问道:“王策呢?”
花焕溪看了看窗外,“他出去散步了,顺便还准备买些食材,估计也快回来了。”
“他还准备继续做【玩具熊】吗?”
花焕溪诧异地看了一眼尤方。
“我累了,玩具工厂我准备交给分家打理,【涡瞳】的事,尤家不想再参与。如果王策,我是说,你们,还想继续用这个身份的话,那就你们来做,【玩偶】和【人偶】都交给你们。”
叮铃铃~
“尤方爵士?午好。哦,还有尤沐小姐!很久不见了呢。”
尤沐回头看了过去,突然,王策感到身前的光影似乎出现了一丝扭曲。
“小透明!你看!是小熊!”
虽然没感到任何恶意,但王策却有些发怵。
他知道尤沐身上有大秘密,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在干扰着他思考这个方面的东西。这个情况不仅局限于他,其他人也一样,就这样,所有人都忽略了尤沐口中的“小透明”,以及为什么没有视力的他会把【玩具熊】称作“小熊”。
尤图和花焕溪下厨,几人吃了饭便分别了,尤图跟着尤方回到了尤家城堡,焕容诊所再次恢复了两个人。
王策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他问向花焕溪:
“然后呢?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继续依靠【涡瞳】去打听消息吗?”
花焕溪摇了摇头,眼睛被镜片上的反光挡住,他缓缓说道:“万稻大人前几天来信了,他的意见是按兵不动,之前我们和兰家仓促交手,一是常未央在推动,二是因为兰礼的事情确实很急,容不得我们拖延。”
“现在这些事情告一段落,预言书也没有给出新的信息,我们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了。”
“可是……”
可是数不清的秘密都未被揭晓,难道他们就这样坐着去等待秋天到来时的稻种成熟吗?
咣当。
两人朝着声音源头看去,是书架上的预言书掉了出来,它竟自己飞了起来,飘到了两人面前。
花焕溪叹了口气,扶了扶镜片,靠到了沙发里。
“还真是,没时间休息啊……”
预言书哗哗作响,翻到了中间的一页:
“失眠病,是诺兰城很久之前就有的传染病,人们尚且不知道它是如何传播,又怎样才能真正治愈。”
“人们饱受它的折磨,但是知道失眠病来源于【塔梦】的人却很少。”
“最开始,失眠病是一种诅咒,它依附于非灵视者作为载体,载体身边的亲眷将受到其影响,失眠将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们的精神,但同时,诅咒的载体却可以不受影响,甚至从中受益,荣光焕发。”
王策和花焕溪对视一眼,他们以前便聊到过这个问题,但这样的信息还是第一次知晓。
“【塔梦】传播诅咒,并牢牢把控缓解诅咒的方法,通过这样的手段来控制信徒。”
“但事情却在第一个灵视者染病后脱离了控制。失眠病变成了噩梦症,灵视者会在睡眠时陷入极大的痛苦,无法摆脱,【塔梦】的缓解方式也收效甚微。”
“患有噩梦症的灵视者最后都陷入了疯狂,有的甚至在死后都不得安宁,转化成了带有极大缺陷的畸形灵仆。”
王策啧了一声,“破案了,兰序庭生前多半是个病秧子。”
文字还在继续浮现,但是却开始抽象起来:
“虚假的信徒制造了真正的教条,于是祂便闻风而来。”
“自此,噩梦症也成了【塔梦】控制信徒的手段,而信徒也从非灵视者扩张为所有的西唐人,或者说灵视者,又或者……”
花焕溪若有所思,“那邢汜会不会也是受着噩梦症的折磨才会主动追求解脱呢?”
王策等了半天,都没看到预言书给出新的信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搞什么?噩梦症怎么治啊,说了半天无解的危险是让我们小心吗?所以下一步是要小心行事吗?”
花焕溪看着最后的省略号,也皱起了眉头。
“四伯,是不是还控制着什么超过眷者的力量?”
两人愁眉苦脸的时候,预言书再次翻动了。
“西唐历1788年,尤家第一夫人邢婉产下一子;西唐历1790年,尤家第二夫人产下一女后意外离世,尤家爵士自此发胖。”
这是一条以前出现过的信息。
王策搓了搓自己的脸,“什么意思?”
花焕溪的指尖放到了文字上缓缓滑过,停在了“第二夫人”几个字后。
“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尤方原本是为了给第二夫人复仇才选择和我们结盟的,她不是意外死亡,而且看起来,就是兰家干的。”
说对了,但没完全对。
王策挠了挠头,“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复仇?”
“这个过程里我们最大的贡献不就是联系到常未央吗?可是常未央认得又不是我,是【玩具熊】,那也是尤家的人啊。”
花焕溪眯了眯眼,“不,你少说一个。”
“引导这一切发生的,是我们手里的预言书。”
王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尤方在事情发生前怎么知道我们有预言书呢?他怎么知道我们有预言书就可以达成他的愿望呢?”
房间陷入了沉默。
花焕溪拿起了《旧日诺兰实录》,“这或许不是预言书。”
“这是个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