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涡瞳
西唐历1809年,夏1月9日深夜,诺兰清洁公司。
浸泡在腥甜里的男人悠悠转醒,王策奋力睁了睁眼睛,但鲜血与汗水混杂着污垢模糊了视线,还未等他伸手去擦拭,全身各处便纷纷传来剧痛。
他想起来了,兰序庭控制的阴影贯穿了他的身体,在他昏迷前是尤图迎了上去。他能打得过吗?
随着几次奋力的眨眼,王策看到了问题的答案——昏暗的光线下,眼前一个体型和尤图类似的人也瘫倒在地上的血污里。
这里是哪?他想听听周围的动静,才发觉除了骨传导的心跳声,耳边寂静得吓人。他被遗弃在一个阴森的、污浊的空间里,重伤,身边是生死未卜的同伴。
可恶……至少要动起来…….
地面的震颤从远方波动而来,越来越剧烈,王策虽然不知道这动静意味着什么,但他大概得想办法快点起来了。
可是身上的伤牵动着神经,肌肉一发力便是全身的剧痛,王策想要挪动身体,却疼得冷汗直冒。
轰~
声音越来越大,他白着脸,咬着牙,倏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好痛,痛到让他想放弃,似乎就这样倒下昏迷,死在不知道的危险中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可是一种浑噩的憋闷让他想站起来,逃到有阳光的地方。
冷汗几乎溶解了额头鲜血凝成的痂,他伸手探向尤图所在的方向,想要抓着对方的手臂,把他背到自己的背上。可是他抓空了,伸向身体另一侧,也是空荡荡的。
那个用拳的男人,双臂已经不翼而飞。
剧痛和脚下的颤动让他没时间多想,王策下意识扭头,朦胧的黑暗之中,无数猩红的光点正在急速放大——曾经在下水道苟且偷生的流浪汉自然认识,那是鼠群。
慌乱之中,他把双臂伸到尤图身下,猛地一发力。
刺啦!
温热与湿润的感觉在腹腔处酝酿,剧痛几乎到达极限,王策张口像搁浅的鱼一样无力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嗬嗬的响声。接着咬紧牙关,艰难地跑动起来。
会逃到出口吗?
会有人来救我吗?
会活下去吗?
这一刻王策并不知晓何谓生之畏死,剧痛淹没了一切,眼泪、冷汗、鲜血与污泥在脸上绘作一团,口中分不清到底是鲜血还是胃液,耳边除了间歇性的嗡鸣,便只有喉管吞吐气流的呜咽之声。
驱使他前进的不是心理上的恐惧,而是身体肌肉的本能。
前方突然亮起了灯,一个模糊的人影迎面奔来,王策逐渐麻木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便擦肩而过冲向了鼠群。
是谁?王策的思考像是生锈的齿轮停滞,只有身体还在本能地跑动,那人似乎拦住了鼠群,王策也趁机跑到了亮着灯的消防门前。他撞开大门,身体随着惯性摔倒在地,而他抱着的尤图也翻滚了出去。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但还不能停下,王策这样想着,右手撑着墙再一次站了起来,而此时消防门再一次打开,满身血污的花焕溪跑了进来,他皱着眉头张口向王策说了些什么,但王策的耳中却只有嗡嗡的耳鸣。
花焕溪无奈地叹了口气,召唤出【虎贲】拦腰抱起王策和尤图二人,顾不得王策疼得直吸气转身向大楼外跑去。
【虎贲】毫不顾忌他的伤口,剧烈的疼痛终于越过了阈值,王策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
夏1月,9日,王策昏迷不醒,尤图生命垂危,花焕溪为他接上了两条机械手臂尤方失踪。
王策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和一只野兽在一座小岛上肆意奔跑。
阳光和煦,海风宜人,远处是星罗棋布的岛屿,近处是错落有致的山石溪流。他不不知道那是哪里,也不知道那只野兽的名字。
他们在湖面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与面庞,修理自己的毛发,强健自己的体魄,一遍遍突破着自己的极限。
他陪伴着那只野兽,从出生时笨拙却又充满朝气,到暮年时的倦怠和慵懒。他见证着野兽的生命与死亡,也直视了它死而复生后陌生漠然的瞳孔。
随后,梦境重置往复,他开始一遍一遍地经历这个循环。
夏1月,10日,尤图脱离了生命危险,尤方回到尤家城堡,宣布尤家封闭,工厂暂时关停。
王策的梦里产生了新的变化,野兽和王策想要逃离孤岛,他们驾着帆驶向大海深处,但却被巨浪卷回了沙滩。
野兽受伤了,它狼狈地逃向了草原的洞穴之中。
夏1月,13日,【涡瞳】例会结束后,决定对常家和兰家展开搜查。
回到王策的梦里,野兽仍在逃亡,但它越来越累,最后倒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等待着它的寂灭。
王策的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非喜也非悲。
最后的最后,他想要看一眼野兽的面孔……
夏1月,17日,王策恢复意识。
他睁开眼睛,是一间陌生的病房,天花板是镜面的材质,向镜子里看去,是自己憔悴而虚弱的脸庞。
嘎吱。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是花焕溪,银白色的头发下是永远堆成一簇的眉头。
“感觉怎么样了。”
王策点了点头,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又一头栽倒在地。
……
夏1月,19日。
王策放下花焕溪整理的文件,开口问道:“这里距离诺兰多远?”
吧台后的医生正倒着水,他答道:“很近,这是专门为商队歇脚的村子,十分钟就可以赶到城南的无垠稻田。”
花焕溪端着两杯柠檬水坐到了王策对面,把其中一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兰家目前什么情况?”
花焕溪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水,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兰家藏在清洁公司的人手全都转到了暗面,学院里的老师一切照旧。”
“阎肃呢?”
花焕溪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清楚兰序庭到底把他怎么样了,但是他家里人确实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花焕溪看了一眼王策脸上的愁绪,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阎肃家里还有盼着他回家的两个老人、一个被收养的小女孩、一只猫。花焕溪找到他们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一顿饱饭了。
花焕溪还记得两个老人眼里的绝望和执拗的期望,哪怕他的邻居在不久前刚刚白发人送黑发人——据说那户人家的孩子给贵族打工出了意外,阎肃的父母也坚信,他们的孩子,那个家庭的顶梁柱,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从小到大从来不惹事,他知道怎么躲开那些不好的东西,保护好自己。”
花焕溪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所以王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
花焕溪清了清嗓子,说道:“【涡瞳】在常未央和兰序庭交手之后一直在试图找到两家的问题,他们各自的外围人员都出现了失踪的迹象。”
王策有些疑惑,问道:“我们是为什么出城呢?”
花焕溪解释道:“为了防止你们的梦境被搜查。尤家和兰家相互监察,你还带走了引发冲突的兰十四,【涡瞳】肯定要查你们的梦境。”
“加上尤方受了重伤,回去肯定要封锁城堡,我们若是还停在诺兰就太过显眼了。”
看着王策脸上不解的神情,花焕溪才想起来原先是流浪汉的王策并没有这些隐秘的知识,医生便进一步说道:
“灵力太高,进入诺兰便会被发现;灵力不高的,也可能会被搜查梦境,尤其是表现异常的人和外来者。”
“这是为什么万稻大人不能进城的原因,也是东境【军团之影】一直无法派人潜伏的原因。那些外来者基本都会被长期注意,短的可能是一周,长的甚至可能有一年之久。”
王策听到熟悉的名字,便是一愣,他看了看另一间病房,问道:“尤图怎么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屋门被缓缓推开,抱着满满一袋子蔬菜水果的尤图用肩膀顶开了房门,看到屋内两人的视线,他点了点头。
“我去买了今明两天的食材。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淡点(咸点)”。
花焕溪瞪了王策一眼,看向尤图说道:“现在还是调理为主吧。”
尤图点了点头,进了厨房。
医生又看向王策,“你刚刚想说什么?”
王策低头凑过去小声说道:“在和兰序庭交手的时候,我听他说尤图是【军团之影】的人。”
花焕溪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给他治疗的时候看到他身上的纹身了,那是【军团之影】特有的印记。”
一个棱角分明的正六边形,中间围着一团火焰状的图案,这便是【军团之影】的徽章。
王策不解道:“那尤图是怎么躲进诺兰的?他不是在尤家当了很多年的管家吗?”
医生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秘密,况且那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了。”
王策不再多说,拿起桌上的文件继续读了起来。
时间很快就到了午饭。
看着一桌子菜色,王策挑了挑眉,“我原本以为只是清淡一点。没必要这么素吧?”
尤图从卧室里换完衣服走了出来,说道:“你吃吃看。”
王策将信将疑,坐在位置上拿起了筷子,正要伸手又被尤图打断。
“先喝一杯。”
王策一愣,他以前和花焕溪吃饭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现在的身体能喝酒吗?”
尤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喝水啊。”
王策悻悻地耸了耸肩,举杯和两人碰了碰,学着他们的样子低声念叨了点什么。
花焕溪说的是花家的祖训:仁爱,怜悯,慈悲,平等。
尤图说的是【军团之影】的戒律:无名无形,安邦卫国。
王策说的是……
……
20日,周一。
尤家封闭,意味着作为监察使的王策在这段时间里不需要再出席【涡瞳】例会,但他还是在周一赶了回来。
叮铃铃~
三人推开诊所的大门,风铃随之摇曳轻吟。
日光穿过有些斑驳的玻璃落到了屋内,王策轻车熟路地跑到吧台后面拿出杯子,才想起来诊所好几日没人,肯定是没有新鲜的柠檬和冻好的冰块了。
花焕溪扫了王策一眼,说道:“出去买点饮料吧。”
叮铃铃~
从小商铺出来的王策突然觉得日光有些晃眼,他抬手遮了遮日光,突然福至心灵想要四处走走。
嗤。
王策拧开了一瓶汽水,提着袋子漫无目的地先逛起来。
路过大图书馆,路过学院,又路过一座古朴的寺庙。
潜意识没有指引着他的脚步走上一次的老路——去农贸市场的第三街道。
他不知道那里现在会是怎样的一幅光景,或许是不愿看到那里已经彻底被诡异的稻子占据,王策的心底有些抗拒深入城西。
那还能去哪里呢?
王策第四次路过城东那座路口的寺庙时,他停下了脚步。
青色的瓦片叠叠相交、鳞次栉比,苍灰色的石砖垒出了不高的围墙,有的砖块上已经可以瞥见青苔的踪影。
深棕的厚重木门就静静地敞开着,好像慈祥的老人张开双臂迎接迷途的游子返乡一般。
迈过门槛,绕过影壁,便是一口座在厅堂里的古钟,其上的锈迹甚至代替了最初的雕刻,勾勒出新的花纹。
没什么好看的,王策心想。
他的手指凝聚灵力,用力叩向了那口钟。
没有什么声音,但王策心中突然多了一个念头:
下一次入睡,不会失眠;下一场梦,不会是噩梦。
寺庙里还是静悄悄的,王策四下打量了一番,才看到厅堂的角落里无声地坐着一位修女打扮的人。
所以他走了过去,开口问道:“修女,这钟平时有人敲吗?”
眼上蒙着绸带的修女仍然保持着静坐的姿势,只是头部微微抬起,把脸朝向了王策。
她似乎是盲人。
“您,不是已经敲响了吗?”
修女的声音很疑惑,她接着说道:“很响的钟声,上一次听到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呢。”
“那你口中的上一次,你还记得是什么人敲响的吗?”
修女似乎更困惑了,她微微侧了侧头。
“是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