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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来自敌人的邀请

    西唐历1807年,冬3月,30日。

    每逢过年,诺兰城东的人们便会在街道两侧的房屋之间牵起一根根挂满铃铛的长绳。这是古时候留下来的传统,旧时的诺兰人会在过年的日子立起大钟,只要在太阳落山后推动钟杵敲击,便能在当晚做个好梦。

    为了便捷,现在以铃铛代替钟,路过的行人只要摇响绳上挂着的铃铛,便也算祈福。只有那些遵循旧统的老人会去城西的大庙里祭拜,鸣响那口已有数百年历史的老钟。

    宕~

    走在城北的花焕溪听见远处的钟鸣声,脑海里不由得闪过自己的童年。曾经的他也在这样的冬夜里听着不停歇的钟声,烤着炉火,看着窗外的寒雪,和那些分不清的亲戚一起吃着饭,最后在长辈们的笑声中沉沉睡去。

    不过在西唐东境求学归来的花焕溪,已经再也看不到当年的景象了。

    眼前被藤蔓和锈迹掩埋的围墙包裹着庄园,厚重的灰尘糊在了曾经在夕阳下闪着碎光的玻璃上,雨水侵蚀的纹路和大理石壁上镌刻的图案交错,记忆力里曾被精心打理的绿地如今杂草丛生,虫鼠藏匿其中,无处落脚。

    曾经的花家是贵族,但他们不住城堡,接待平民,被其他家族视作异类。花焕溪还记得平民看向他时眼里的恐惧,也记得贵族瞥向他时嘴角掠过的不屑,父母传授的仁爱怜悯和贵族礼节在诺兰成了对立的概念。

    不过他不认为父母有错。

    越过及膝的残败荒草,奋力推开略微形变的大门,花焕溪停到了大厅中央,看着四周的墙壁上零散的祖先肖像,高举双手张开怀抱。

    “仁爱,怜悯,慈悲,平等。”

    画布上的诸多人像随着他的声音颤动起来,竟凭空脱离了画像,纷纷聚拢到他的面前,组成了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具,这就是花家世代守护的高危灵仆,【人皮面具】。

    紧接着,一根根几乎透明的线条从角落探出,同样停在花焕溪的面前,越织越密,成了人型。这是花家合作的高危灵仆,【彼岸医生】,本应在花家没落之后离开、或是再找下家的它却停留在庄园里。

    花焕溪开心地笑了,在他为了躲避迫害离开诺兰、听到父母失踪、知晓花家已经就剩他一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发自真心地笑。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整座庄园都在回荡着那带着恨意的狂笑声。

    不过浓厚的夜色阻隔了城北的灯火辉煌,阻隔了城东的张灯结彩,阻隔了他内心的一切,阻隔了他的声音。

    说不清情绪的泪水顺着脸庞留下,浇灌了决心的萌芽。

    ……

    西唐历1809年,春3月,8日。

    花焕溪看着眼前局促的尤方,面色如常地翻阅着手里的《旧日诺兰实录》。

    “你不准备跟我说点什么吗?”

    花焕溪翻了一页,眼睛漫不经心地抬起扫了一眼尤爵士,便再次回到了书里。

    “说什么?”

    “花焕溪,我希望我们之间多一些信任。”

    “我们很信任您,爵士,为什么会觉得我们需要多一些信任呢?”

    尤方本能地有些不耐烦,但想到自己夫人得到的消息,又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那件事情是你们做的吗?”

    “爵士,不如先说说您夫人的事情吧。”

    尤方有些紧张。他并不害怕一个家道没落的贵族后裔,但是对方背后的能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这不是什么可以开玩笑的事情,花医生,那可是【河归】,你知道他什么身份吗?”

    花焕溪放下了书,直直看向了眼神有些躲闪的尤方。

    “旧贵族‘四伯’之一,邢家的守护者、侩子手、战争机器,为家族效力数十年的【河归】邢汜曾经引动大河,淹没了一支前来讨伐旧贵族的军队,仅靠一人便屠杀了上千的士兵。”

    “他失踪了!就在我们见面的那天。”

    花焕溪脸上的表情有些讥讽,“尤爵士,你不会觉得我们两个人可以解决一个眷者吧。”

    尤方这下有些真的着急了,“花焕溪!这不是开玩笑的时间了,邢汜一死,旧贵族必然大乱,到最后可不是简简单单能收场的了!”

    “尤爵士,我希望你清楚,你或许只是想搅浑水,但我并不是。”

    “就凭你们两个人,哪怕算上你们身后的眷者,你们也逃不掉,我也逃不掉!”

    花焕溪慵懒地向后一靠,说道:“说说看吧,尤爵士,你的第一夫人给了你什么情报,让你这么恐惧‘四伯’?”

    胖子爵士脸上隐隐有些汗,他松了松衣领,盯着医生说道:“旧贵族能和东境的新势力抗衡,绝对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们知道‘军团之影’吗?”

    “新兴势力的特务机构,我在东境上学的时候学校里就有他们的招募点。”

    “那是多到足以淹没旧势力的年轻人,优秀、充满活力、有志气,其中还有不少都是天赋出众的灵视者。可是他们的势力却没办法迈入诺兰半步。”

    这点花焕溪也很清楚,哪怕是万稻,都不能堂而皇之进入诺兰的城区。

    “爵士,你我都知道,新势力不想掀起战争,‘军团之影’不进来只不过是不想造成不可挽回的冲突。”

    尤方用力拍了拍面前的茶几,大声地吼道:

    “无可救药!花焕溪,不管你在城外跟着眷者有多风光,不要像个理论家一样那么随便地大谈特谈,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在诺兰城里,哪个贵族都能把你们两个杀了!然后牵扯出和你们有过联系的我!”

    他没想到花焕溪和他背后的眷者会有这么大的胃口,也不知道花焕溪是蠢到被人当了急先锋,还是真的心甘情愿身陷敌营也要挑起大的变革。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行事,尤爵士,你大可不必那么害怕失败之后牵连你的家族。”

    “你就没有想过我现在杀了你,把你的情报都交给邢家吗?”

    “上次你有机会,这次你也有机会。可是尤方,当你没有敌意地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你就已经做了选择了不是吗?”

    见微知著。尤方知道,花焕溪不是不在意自己的生命,是他背后的人铁了心要彻底掀翻人血砖瓦搭起来的城堡。

    他的担忧已经没有意义了,想到这里,尤方有些恍然,他向后一倒,陷到了沙发里。

    “为什么?”

    “种子总是要发芽的。”

    ……

    诺兰城西边,一座不知名小山上。

    万稻正站在山腰眺望着生机惨淡的城市,城西和城东相互连通,破旧的房屋连绵起伏,隔开了金黄的稻田和高耸的城堡。

    “真是个浩大的工程啊。”

    一个身影从万稻身后的树林中走出,轻声说道:“先生会成功的。”

    乌黑的秀发落在肩头,留海梳向两侧,露出的肌肤像是点染了胭脂的牛奶,带着无暇的透亮,嘴唇带着娇嫩欲滴的粉色,不喜不悲的嘴角平添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漠。

    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双眼睛,微微低垂又流露出几分薄凉,最深处还藏着意味不明的恐惧。

    “洛清小姐对主人还真是信任呢。”

    女人淡淡一笑,转头说道:“我去守着先生了。你要注意安全,先生很在意你。”

    万稻微微鞠躬,直到洛清消失在视野里才缓缓直起身子,直奔诺兰的南边。

    在两天前邢汜身死之后,邢家把诺兰的城北和城东从头到尾搜查了一遍,却没去西边的贫民区和城南的稻田寻找他们的【河归】。

    金黄无垠的田地仍数十年如一日的无人问津,在贵族眼里,这片稻田并不在城市的范围里。愚昧而不识字的农夫,奸诈而满心怨怼的劳改犯,毫无逻辑与礼教可言的疯子,无垠稻田既是原始的代名词,也是悲惨命运的见证者。

    诺兰没有严苛的税法,不会压迫农夫使其无法生活,但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劳动,也注定了温水煮青蛙的场面,哪怕是迎风摇曳的稻谷,也显得比挥舞锄头的劳作者多几分生机。

    如果有人倒下,或者逃走,自然会有新的走投无路的贫民接替他们的位置,将自己与子孙充作稻谷生长的养分,顺着诺兰的血管,流入诺兰贵族的口袋。

    回到此地的万稻轻车熟路地走向一间木板搭起来的棚屋。

    “刘启,想好了吗?”

    听到声音,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从房子里急忙爬了出来,可是左脚刚从木板的缝隙中迈出,右脚突然一绊,整个人便狼狈地摔倒在地。

    泥土沾到了脸上,慌乱之中,刘启抬头看去,一双金黄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哪怕是背对着太阳,那双眼睛也映着摄人心魄的诡异光线。

    “我,我想好了,我愿意,我愿意!”

    说到一半,男子便伸出黢黑的双手抱向万稻的腿。他也不躲,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个肮脏的农夫。

    被无垠稻田覆盖的农场会收纳一些罪不至死的劳改犯,不过大多数时候,这样的人都是得罪了贵族的普通人,被刻意发配至此承受“自此世代贫贱”的惩罚。

    刘启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城东喝醉了酒,不知怎得跑到了城北,误打误撞地和某个贵族小姐的仆人产生了口角。

    等他清醒过来时,他甚至记不起自己说过什么,就已经被判了罪,发配此地劳作五十年。

    刘启自然是不甘心的,从躺在那张生硬的木板床上的第一晚起,他就在想着如何摆脱现状甚至复仇,可是每每想到所有的谋划不过是空想,无能与狂怒便侵蚀着他的意志和精神,让他彻夜难眠。

    终于,万稻找到了他,看着那张有些扭曲的脸,英俊的青年这样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用命向贵族复仇的机会。”

    当复仇和自己生命牵连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当下做决定的。但是,日复一日的失眠,家破人亡,恶劣的环境,灰暗的未来,来自诺兰的苦难轻而易举地压垮了他的精神,溶解在他的四周,从喉管鼓入肺中,参杂在血液里流淌全身。

    所以刘启在再次经历一夜失眠,又看到万稻时,他选择了这个陌生人。

    万稻伸手,掌心放着一粒金黄的种子,他突然弯下腰凑近刘启的耳边,压低嗓音,轻轻说道:“吃下它,好好睡一觉。”

    十分钟后,万稻拎着昏睡的刘启找到了不远处的王策。

    “明早天亮之前,和其他农夫一起去城里。”

    看着昏睡不醒的刘启,王策有些好奇,“他吃的和我一样吗?”

    万稻扶正了头顶的花冠,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吃的是第二代,他吃的是第八代。”

    万稻的稻种还在不断地迭代,到目前为止已经研发到第十一代了。

    “你的稻种有什么用?”

    “你想问你身上的稻种?花焕溪应该把那颗致死的稻种灭活了,我从你的身上感应不到子体。”

    万稻突然有些迟疑,视线看向了王策的胸口,那里是花焕溪重新植入灭活稻种的地方。沉吟片刻后,万稻还是看向了马车上的两个袋子。

    “这里面有我的稻种,我需要你亲眼看着这批货进了农贸市场第三街道的深处。剩下的交给这个人。”

    陌生的地名让王策一愣,他下意识开口问道:“为什么?”

    万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稻田。

    就这样,带着好奇的王策守着马车,直到夜深人静,刘启突然悠悠转醒。

    “天快亮的时候出发。”

    刘启吓了一跳,突然发声的陌生人驱散了他的困意。他咽了一口唾沫,僵硬地点了点头。

    王策瞥了一眼略带惶恐的刘启,低垂眼帘,倚靠着马车的支架打起了盹。

    ……

    诺兰城西城东交界,农贸市场。

    有三条街道首尾相连,组成一个S型的狭长街道,由东到西,以此为第一第二第三。

    来采购诺兰魔稻的外地人只需要在第一街道就可以完成指标,满载而归。

    活动在第二层的小商小贩什么都卖,涵盖衣食住行,小到书店,大到家具店,他们服务的对象是诺兰当地的普通居民。

    驾车来到第三街道的王策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马鞭。

    在邻接贫民区的第三街道,只有苍蝇充作顾客的肉铺和缝补粗布麻衣的裁缝店当邻居,没有名字的饭馆门口席地而坐着早早赶来的农夫们,手里捧着稀薄的菜汤,里面泡着糠做的酸硬面饼。

    很多店铺不一定有固定的商品,大多是有什么卖什么,他们的顾客也从不固定——很多人活不到去做回头客。

    万稻的稻种自然不是拿来卖的。刘启颤颤巍巍地从车上爬了下去,他的头很晕,手脚也没什么力气,但是精神状况却不错。

    从万稻那里领了任务的刘启拿着一袋子魔稻和一袋子稻种,沿着街道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拜访。王策坐在马车上,盯着几个眼神诡异的本地人。

    过了很久,刘启回到了车上。

    “你的任务是什么?”

    “让他们每个人都在门前种一株稻子,报酬是一小袋可以食用的种子。”

    王策扭头看向刘启去的第一家店铺,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嘴里嚼着什么,一边挖开门前的泥土,把一颗金黄的种子埋进了诺兰的土壤。

    ……

    诺兰某处,一个睡得正酣的男人突然睁开了双眼,久违的心悸让祂有些愣神。祂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

    “邢汜……邢汜呢?”

    祂离开了木板床,坐在书桌前伸了一个懒腰。出于某种考虑,祂要写一封信。

    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致漆业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