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讙兜(三)
他握紧双手,心里一横。
再晚一点,自己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
程雀蓄足力量,将两个灰色翅膀伸展到极限,猛然一振,飞离地面,遮天蔽日般疾冲而下。
嘭——
微弱月光从程雀被割裂的身体缝隙里,网格般洒落。
渐渐的,光线连接成一片,笼在程雀残破的半张脸上,空洞斑驳的右眼被点亮,呢哝蠕动的鸟喙被镀上一层柔光,“为……什么?”
由内而外蒸腾而出的热气将小鸟人烤得通红干燥,巨型羽翅扇出的强风吹走了他身上的乱絮残渣。
刚刚射出无数寒芒毒针的新生羽翅霹雳一声张开,露出奄奄一息的大阿曼,她安心地依偎在小鸟人怀里,难过却又觉得欣慰。
小鸟人将羽翅收拢在身体两侧,望着程雀四处散落的身体碎块,惶惑不安的心终于平定下来。
挺立的肩膀骤然放松,小鸟人即刻便呕出了一口鲜血。
“阿兜!”
大阿曼赶紧转过身抱住小鸟人,粗糙干裂的手掌轻柔抚去小鸟人嘴角血迹,黝黑斑驳的脸庞上露出温柔至极的微笑,像是世界上最浓烈的花朵在最烈的阳光下恣意盛放,极嚣张,极悲痛。
“孩子,好好听我接下来说的话。”
小鸟人闻言,刚刚稳下来的心绪立马变得惴惴不安,“大阿曼,你先不要说话,阿兜带你去找巫医,阿兜——”
“嘘——”
大阿曼粗大厚砺的拇指轻轻覆上阿兜颤抖的嘴唇:“阿兜,你看,你天生便有红润的嘴唇,行走奔跑的双足,现在,又多了对强大的翅膀~咳咳……大阿曼看了,很是开心……”
小鸟人用他刚刚生长了数十厘米的修长双臂紧紧拥住大阿曼,急速抽成的面庞清秀苍白,无数泪滴从轮廓分明的脸颊两侧成串滚落,“大阿曼……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走好不好,阿兜以后再也不到处乱跑了,呜……阿兜现在变成了个大怪物,再没有家人了……呜……”
大阿曼一个扭头,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团黑血,“阿兜,你听着,水就算凝成了冰,化作了雾,那也还是水。冰能作刃,无坚不摧,雾能飞翔,遮挡万物。你既已完成了我们褐羽族的断羽仪式,那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永远是我们褐羽族族人,是众多鸟人族中的一个!”
长风呼啸,落叶悲号,自古以来,传奇人物的成长总少不了血海深仇和生死离别。
大阿曼左手撑在小鸟人逐渐长成的宽阔肩膀上,右手费力地在破烂上衣里来回翻找。
一个暗沉浑圆的玉石吊坠被掏了出来,小鸟人一眼便看出这吊坠上的玉石和自己脖子上挂的应当有某种关联。
“大阿曼,这是?”
年迈的大阿曼仰头看着几个月前还要抱起来凑近了看才能看清的小鸟人,惯常爱笑的脸上露出了莫名的哀伤,沉重滚烫的伤怀将日积月累的笑纹尽数熨平,“唉……太快了,我们小阿兜还是个孩子啊~咳咳——”
“阿兜,这块玉坠你拿好,它与大阿曼之前送你的一块本是一对,你将它俩合在一起,心里默念你要找的人,只要那人还没死,这玉石便能一直指引你前行。大阿曼死了之后,你将两块玉石合拢,记得要隐蔽好,在心里默念长川这个名字,若那人出现在你面前,这玉石就会自动合成完整的一块,你将这一块递给她看,她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阿曼!阿兜……阿兜害怕……”
随身体已变成了成年模样,但终究还只是个刚破壳不过数月的小鸟人,自出生以来,所闻所见尽是温柔和善,欢喜高歌,如果说族灭家毁是错失之痛,是遗憾与无可奈何,那眼睁睁看着大阿曼死在自己面前便成了最后那一抹不能承受之痛,成了浇灭希望的最后一滴血水。
毕竟,现在这世上,除了大阿曼,再没有什么人会真心待他,把他当做亲人了。
“咳咳……”,大阿曼脸上已不复往日鲜红,原本黝黑的肌肤渐渐变得灰白,她死死拽住小鸟人衣服前襟,仰头将软凉的鸟喙贴到小鸟人耳边,“阿兜啊,大阿曼活不到你成年的时候了,既是这样,那大阿曼就提前给你定个姓当做临别礼物,你自己也把这一刻当做你的成年仪式,从现在往后,再也不能只把自己当小孩子看了,知道么?”
大阿曼单薄的心口不住鼓胀,像是漏了风的风箱一般嗬嗬作响,“讙,喜悦也,大阿曼希望你以后不因外事所悲伤愤懑,不因心事所困顿自扰,但愿笑容能永远挂在你——咳咳——脸——上……”
“大阿曼!”
瘦骨嶙峋,干燥皲裂的手臂啪地一声摔到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大阿曼空泛呆滞的双眼僵硬盯着右上方某处地方,好像在看她心尖上的一个宝贝,执着却坦然,不舍又坚定。
这片不知名的土地成了大阿曼最后的归宿。
讙兜跟着玉石的指引一路前行。
野蛮伸展的身体至少带来了一个好处,讙兜走的这一路完全没遇到找麻烦的,路途通畅无比。
就这样一直走,夏去秋来,秋落冬起,在一个缤纷初放的美好春日,讙兜找到了那个将他的玉石合并成一块的长川。
初见时,讙兜觉得长川是个和大阿曼完全不一样的人,如果说大阿曼是热烈奔放的火红玫瑰,那长川就是安静内敛的淡雅白梅。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落石噼啪,黄土飞扬的崖壁上。
长川伸长了手去够那一朵长在光滑石壁上,晃晃悠悠的小绿花,眼看就要够到了,讙兜却突然在半空中来了个一个急刹车,翅膀哗啦一扇,霎时间,飞沙走石,崖壁崩裂。
脆弱的小绿花只来得及匆匆看了眼初春温柔清凉的恬笑,便飞快碎成了数片,掺杂在纷乱的泥尘中,让人再找不见他原来模样。
长川精心等待了一晚的成果就这么被讙兜搅了个一塌糊涂,此情此景,长川也只是淡淡笑笑,仰头纵身一跃,翻上崖顶,一边悠然自得地唤水濯面净衣,一边饶有兴致看着半空中扑扇着大翅膀,耷拉着脑袋揪扯自己手指的懊悔大男孩。
“呖呖——”
一只翠色小灵鸟叽叽喳喳在讙兜心口右侧上下飞舞,有浅绿色光芒在小灵鸟尖喙上若有若无地闪烁,小灵鸟沐浴着这淡光,显得很是惬意欢欣。
长川看了眼活波可爱的小灵鸟,待目光移到它小巧尖利的鸟喙时,突然凝住。
那是……
长川淡然自若的表情出现了裂痕,两手顿在空中,围绕在她身侧的风倏忽一下就散了,清澈水流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溅起巨大泥花。
她心中骤然悲恸,痴痴望着那一小片淡绿,“小环她……你把她埋哪儿了?能,带我去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