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唐妖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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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秘密

    沙沙,沙沙……

    妖冶的曼珠沙华盛放在“太极宫”的每一处角落,哀怨哭嚎声,叹息声回荡错落。

    那身穿青袍的人双手、双脚都被锥入透骨钉,四条锁链把他悬挂起来。

    寞魂影揩拭着他唇角的血迹,轻柔的动作,似是怕吵醒他一般。他浑身浴血,但那白净的脸庞永远都纤尘不染,锐利的眉眼含着动人心神的温柔。

    即使寞魂影扯掉他腰间的革带,他依然一动不动。

    刀尖从他的胸膛游刃而下。

    “我的圣主,本尊可没给你喂迷药,你就不想打开眼睛,看看是谁来了吗?”

    那人仍然不为所动,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顾久久一头冲入大殿,甫一见到那刀尖已经划开轻尘的肌肤,他怒吼道:“放开他,你这个变态!”

    寞魂影转过身,把匕首背在身后:“凡人,如果你也被封在这冷飕飕的宫殿一万年,哼,你不过是个凡人,即使历经两世,你仍然誓死追逐着他,可是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上前一步,冷冷吐出几个字:“是神祗。”

    久久挺起胸膛:“你说过,用我的命换轻尘。”

    那人冷哼一声:“凡人,愚蠢、不自量力。”

    他又执匕首去割夜轻尘的小腹。

    顾久久跳起来:“我跟你拼了!”他扬起横刀,而寞魂影只是动了动小拇指,那把刀便莫名其妙的从掌中不翼而飞。

    寞魂影转过身:“我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走到本尊面前,我就放了他。”

    顾久久一愣:“你、你为何突然改主意了?”

    “你知道吗?身为神族,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如果你看到十七年前的交州、暨阳城所发生的一切,你对他还会坚贞不移吗?”

    顾久久这才发现,整座大殿都被寒冰包裹着,也正是这无数道交错反射的寒芒才让自己得以看清大殿内的场景。

    一阵阴风吹拂着腰间的索梦铃。

    顾久久头痛欲裂,栽倒在地,他抬起头,发现彼此间的距离不足十步,微笑着,方才爬了一步。

    漆黑不见底的冰面下轰然震动,烈火焚烧着一座城池。

    “说出来,你看见了什么?”

    他转过身,发现夜轻尘呼吸急促,嘴角勾起狠毒的微笑。

    顾久久张大眼睛:“我看见了千里炎火,好多被火烧死的厉鬼在向我索命!”

    “他们都是城内的无辜百姓、城防卫兵和一名守城将军,那么,是谁?谁残杀了他们呢?”

    久久仰起头,那双澄澈的眸子中晃动着倾城绝代的人儿。

    “没错,是我。”夜轻尘睁开眼睛。

    他冷冷道:“十七年前,流芳带着两千精骑攻入交州暨阳城,当我赶到时,她立在城墙举刀刎颈,有两名士兵把她的身子从城上抛下,我抱着破碎的她,炎火焚城,我要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寞魂影道:“凤凰每五百年涅槃一次,每历经一次都要将自己的血肉活活烧成灰烬,那时候满城的业火毁天灭地,火光冲天,哀嚎之声遍野,有多人被活活烧死,又有多少人在烈火焚身中眼睁睁的看着从灰烬中浴火重生,脱胎换骨的凤凰,这就是神族的命运,在一次一次的毁灭与重生之中变得孤独、璀璨而又不可企及。”

    他微笑起来:“他还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人吗?”

    夜轻尘再次阖起了双目。

    顾久久却咬牙爬行着,怨女扑上去,张口啃咬着他的四肢,鲜血迸溅,而那暨阳城所发生的一切也愈加历历在目。

    还有不到五步,冰面上拖行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忽然仰起头,对两尊神祗大吼道:“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在暨阳城中,顾将军率领两千精骑突入城内,大街上全都是持刀架着百姓的戍城士兵,为了保住无辜百姓的性命,顾将军放下武器,守城将军宋植捆绑了两千骑兵,又把她逼迫到了城墙上。”

    那双美丽的眼眸倏然睁开。

    寞魂影一愣:“哼,你想证明什么?”

    他继续道:“宋植拿出了武皇圣旨和顾家已经被朝廷屠杀殆尽的消息,她心中觉得愧对泉下阿耶和兄长,这才举刀自尽,宗主,你说是轻尘为了涅槃而滥杀无辜,但我、要跟你讲讲道理!”

    寞魂影饶有兴趣道:“怎么?难道放千里炎火焚城的不是夜轻尘吗?”

    他道:“在我看来,凌波军在入城之前就已经严令不得屠杀百姓,宋植的军队只有两百人,以八十百姓的性命来要挟两千精骑,而剩下的无辜百姓呢?他们全都躲起来把自己的命当做草芥,无论是护城还是抗敌,城内的八百人都不应该把自己的自私、懦弱和种种不公栽赃给神祗!”

    他又爬了一步,这一步艰辛异常:“轻尘没有错,他一直都是我心中有血有肉、冰冷却又充满柔情的神、也是人,而我呢?我只相信我自己,相信他。”

    只差最后一步,但顾久久双腿已经变成血迹斑驳的骨头,两条手臂勉力滑行着。

    而那冰面滑不溜足,双手扣碎冰层,寸步维艰。

    杜兰江不知何时出现在久久身边。

    他认真道:“倘若还把我当做朋友,听我一句劝,只要你放弃,我承诺说服宗主只取夜轻尘的凤胆,饶你一命。”

    他叹了口气:“你我惺惺相惜,我之前谋算你并不是出于本心,他是神,我们肉体凡胎,不服命又能怎样?”

    夜轻尘似乎也再看不下去,柔声道:“回去吧。”

    他捏紧双拳,牙齿上都浸满了鲜血,他的声音像是交揉着两个人的心声:“他是我一生心之所向,纵使有百般阻挠也毫不畏惧,就算是有刀山火海挡在我面前,我不怕痛,在我于世间彻底湮灭成灰烬之前,我想能看到他,就算是爬我也一定要爬到他的脚下。”

    寞魂影的身子剧烈颤动,他鬼魅般把顾久久拎起来。

    “还有半寸,可惜了,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你想要感动神灵,去轮回吧!”

    他手腕似要捏碎久久的喉骨。

    夜轻尘的眼眸射出两道寒芒,他身子一抖,锁链尽数崩断,那眉间的墨痕倏然变红,他箭一般疾射而来,随着他身影而来的还有千里炎火。

    有人闷哼一声。

    所有人都愣怔了一刻,顾久久的眸子里映照着两个人。

    寞魂影缓缓转头,杜兰江从背后拥抱着他,千里炎火在他的身子上蔓延灼烧,却也筑成一道城墙,牢牢的抵挡了所有的伤害。

    他微笑着对身后的那尊神祗道:“求求你,带久久走,我一命还抵消不了你的仇恨吗?”

    “是你的主人一直在伤害我们。”

    夜轻尘收起炎火,无论如何,错失了致命一击的机会,自己已经再无法杀死寞魂影,他飞身掠起,夺过顾久久,像是一道流星,只留下璀璨的背影。

    “毕方,毕方……”

    “你不是机智过人吗?为何做这么傻的事?”

    他凝视着杜兰江即将灰飞湮灭的身躯,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杜兰江伸出手掌,可还是舍不得触碰他一下,哪怕能摸摸他的银发。

    那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条绣着鸳鸯的手帕。

    “宗主,你把明笙从狩猎场带回阴灵界,我孤苦伶仃,被抛弃在殿门外哭,你走过来,给了我一条手帕让我擦擦泪,我一直很好奇,你那么冷酷,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女孩子才用的帕子?”

    寞魂影把他的手连同那条帕子捂在心口,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杜明笙却热泪盈眶,微笑道:“很温暖。”

    “在本尊成魔之前,我是水虺,名唤苌莫离,在妖界有一个姊姊,她为我绣了这条丝帕,许愿大军得胜归来之日,我能娶妻生子、扬名立业。后来,我被圣主处死,手帕却奇迹般的保留下来。”

    怀里的人儿像飞沙般一点一点的弥散开来。

    寞魂影道:“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孩子,我之所以不兑现血契,一昧的疏远你,是为了让你对我死心,你在人界过正常人的生活,考取功名、儿孙绕膝,实现我再无法企及的心愿。在阴灵界建造长安城,也是为了当你回来时有家的感觉,你就像是曾经的我。夺取凤胆恢复自由之身我就能走出阴灵界,看看你在人界过的好不好?”

    杜明笙的四肢已经化为飞灰,但他甜美的笑了起来。

    “宗主可否实现明笙最后一个愿望?”

    寞魂影倾身聆听着,耳边柔声道:“收手吧。”

    他的双手拥起虚空,地面上静静躺着那条绣着鸳鸯的手帕。

    寞魂影抓起手帕走向王座。

    “美人,你知道这世间最让人绝望的是什么吗?”

    “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他欣赏着满殿的曼珠沙华,微笑着。

    夜轻尘躺在榻上沉睡着,桑萁坐在床边凝望着他。

    顾久久在地上焦急的踱步:“桑大人,就算是为了杀死寞魂影,你也不能把我和轻尘当成活靶子吧?”

    桑萁沉默不语,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张苍白的脸颊。

    顾久久跑过来,不悦道:“你这叫杀敌三百,自损一千!”

    桑萁噗嗤一笑,转过头:“在轻尘临行前,我给他喝了克制寒毒的解药,按理说,他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震出透骨钉击杀寞魂影,可为何要看着你这个白痴,被幻境折磨的要死要活,快被宗主掐碎时才出手呢?”

    后者伤心道:“为了让我想起当初暨阳城,顾将军自刎的真相。”

    桑萁笑道:“天选之人也要通过重重考验才配得上轻尘,无论如何,他都把你带回来了。”

    久久道:“是,就是破了点皮而已,我皮糙肉厚,只要轻尘没事就好。”

    桑萁:“他累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久久点头,突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我还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桑萁问道。

    久久已经打开房门,扭身道:“我想起了上元二年时,西域使节进献碧落珠给高宗皇帝,有一本关于碧落珠的典籍被搁置在皇家书库,顾将军就是看到了这本典籍才想出用它来对付妖界的,我这就去趟皇家书库,查找碧落珠的解药!”

    房间内响起涓涓流水声,窗子被人推开,一条蓝影翻进来,又眨眼间鬼魅般形消匿迹。

    夜轻尘坐起身,下了床榻。

    “怎么?圣主不多睡一会儿么?”

    桑萁正端坐在桌案前煮酒,他一手把竹腔的琼浆泻入锅釜,另一只莹白的手掌摇着团扇,袅袅雾气升腾。

    夜轻尘蹙起眉毛,转身把被褥折好,看样子是不准备多做休憩了。

    桑萁邪魅一笑,美人走过来,一撩袍袖与他迎面而坐。

    然后说了一句冷飕飕的话:“你为何要破坏地图、残杀张好良,又嫁祸给阿央?”

    房间里静谧无声,只盈满了酒香,十几只翠竹节围绕着锅釜。

    他盯住夜轻尘冷峻的面容,微笑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当然是为了引你去贺州。我命长右兽制造水患,饿殍遍野、城中祸乱,城防自然不攻自破,万千从妖界潜逃出来的妖兽正愁无路可去,诱其入城如入牢笼,而我,早已经铺好巨网。”

    他一字一句道:“贺州之行就是为了广纳妖兵壮大幽灵军。”

    夜轻尘倒抽一口凉气,攥紧手掌。

    桑萁捞出热酒灌入酒爵:“张好良呢?他明明看到了不该看的事,还在我面前佯装不知道,哼!”

    他阴冷一笑:“孰不知这世间只有死人方能守口如瓶,话说回来,那小子还未张嘴就被我捏死,你又是如何知晓,是我毁了地图?”

    桑萁疑惑地瞅着他,像是又瞬间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未曾这般残酷的时候。

    夜轻尘叹了口气:“如果我所料不错,你的计划整体分为三步,你先是暗中探听到阴灵界护法杜兰江已经潜入泊来镇,坐等使团出力寻找顾久久,他碍于我的保护不敢擅自出手,又值到了监察期限而不得不反朝。于是,你便借此良机在贺州布局,诱他毁坏地图以赈灾之名延长驻留期,一箭双雕之计,既洗脱了自身嫌疑又把这口黑锅盖在阴灵界的身上。”

    “黑锅?”桑萁邪邪一笑:“那、第二步呢?”

    夜轻尘道:“杜兰江即使纠缠久久在大厅制造骚乱,也未有十足的把握引茯苓儿走出房间,枭卫虽在暗中伺机而动,然能让茯苓儿把地图从自身上转移到枕下的方式,便是你使出某种手段让阿央溅落汤汁在她身上,她不得不取出地图,又好奇楼下发生了什么,隐伏在房梁上的枭卫啄坏地图,这也是为什么地图上会有破洞,不过……”

    他眸光游移:“地图被撕成布条,五道抓痕、地面上残留的羽毛和血迹引发我对你的怀疑,为什么?你要亲自出手?”

    桑萁:“是的,我本没有必要冒险行这种暴露之事,我盯着枭鸟,它实在是太笨了,眼看茯苓儿就要返回房间,如何能在半盏茶的空隙中完成此事,当然是我吃了枭鸟,狐狸本就爱吃鸟、贪吃鸡,对吗?”

    他愤愤道:“阴灵界的爪牙全都是废物!”笑了笑:“如果我的手下也这么愚蠢的话,那我也定聪明不到哪去。”

    他倾身过来,几乎与夜轻尘鼻尖相抵:“圣主当初数次饶过我的性命,即使气的他冒烟,他仍然舍不得杀我,知道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脑袋里装的不是水,为了一个人,我必须要拥有足够的能力和谋略,以及各种克服万难的聪慧,只要这样,我才能……”

    蒸腾的热气灼烧着他的心口,他坐回身,冷笑道:“第三步呢?”

    夜轻尘注视着小锅釜里的琼浆。

    桑萁的鼻息似是比那翻滚的液体还要灼烫,他垂下眼眸,明明自己身处高地,可以去骂他、指责他,甚至以他违背妖界法令而诛杀他,却又惶恐万分,再不敢与他对视一眼。

    良久,那美人长长叹出口气,把玉麒麟推到桑萁面前。

    “你为何要帮突厥人?”

    那双美丽的眼眸逐渐潮红,似是要决心做一件事。

    桑萁补充道:“第三步,铲除狄仁杰、血洗长安城!”

    “铛”地一声,那把龙鳞匕首被摆在夜轻尘面前。

    桑萁腾身而起,咆哮道:“夜轻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私心吗?你送久久入宫,给他一个锦绣前途,而你呢?你想要背着我们所有人独自进宫盗宝,可笑可悲,你以为皇城说进就能进去吗!”

    他双肩直颤:“是,我勾结突厥人,组建幽灵军,可只有这样,我们方能在皇城大乱时、兵刃操戈时自由出入皇宫,再在幽灵军的掩护下夺取灵芝,送到顾久久手中你明白吗?”

    夜轻尘拔出匕首,桑萁坐下来,把脖颈凑上去。

    “你想杀我,我看出来了,对,长安城一毁,血流成河,三万条百姓的性命都是我害的,我双手染满鲜血,你看不下去,你想阻止这场灾难并裁决妖界罪臣,好啊,你动手吧!”

    未等夜轻尘有所行为,他又直起身子伸出手:“还是,让我自裁?”

    夜轻尘摇了摇头,刺破手指,把一滴血浸入酒爵。

    桑萁一愣,那人递来匕首:“我与你带兵攻打皇城,共进退。”

    他似乎早有料想,默默割破手指,放了一滴血。

    就在两个人将要碰盏时,桑萁的手臂绕了一圈,两个人登时成交杯之态,像是在喝合卺酒,那竹节也煞是应景。

    灯火摇曳,夜轻尘没有拒绝,两人一饮而尽。

    有人笑道:“喝了合卺酒,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夜轻尘飞起两片红晕,垂下头,当他抬起头时,桑萁正立在榻旁为他铺好被子。

    他躺在床榻上:“我们、会活着回来吗?”

    桑萁倚在塌前凝视着他:“会。”

    他笑起来:“你不给我讲故事了吗?”

    桑萁:“等事情结束,我就讲给你听。”

    他轻轻阖起眼眸:“张好良到底看到了什么?”

    没有声音,他张开眼睛,那人已经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