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星愈发疑惑不解了。不等他问，成老板又指着他和毛心婷说：“当然还有你们两个，结婚总要婚房吧！现在新开发的楼盘里，有几个户型特别适合小俩口。”

    他一挥手，身后那两个年轻人里的一个站起身，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几张传单递给曹正星。曹正星没伸手，毛心婷倒是一把就接了过去。

    回去的一路上，她都在研究传单上的平面户型图，边研究边给曹正星说。曹正星开着毛心婷的车，他根本没有兴致听她说。那个时候，他的心还处在和耿阳父母交谈后带来的震荡里。他没有心思研究什么户型，对于成伯伯所说的那些话，他还没能体会到背后的意味深长。

    曹正星的电话打到了曹正河上班的火锅城里，接电话的是收银的小冯。曹正星问小冯曹正河在吗，小冯让他等一等。

    过了几分钟，有人过来接了电话，是火锅城的经理。他口气有些不悦地对曹正星说：“小曹啊，我还正准备给你们家打电话呢！你弟弟已经两天都没来上班了。电话也不接，也没请假。怎么回事啊？”

    曹正星赶紧陪礼道歉，说曹正河这几天感冒了，所以没能去上班。经理问：“那他明天能不能来啊？我们这几天忙得要命，他如果不能干了，你得给我说一声，我就得赶紧再招人了。”

    曹正星说：“他今天已经好多了，给您添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

    和毛心婷一回到麒城，曹正星就立刻去了火锅城的职工宿舍。曹正河的床位是上铺，属于他的小衣柜没有上锁，打开一看，里面也只是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又回了一次家，陪李静容吃了一顿饭。

    李静容问他：“火锅城最近是不是特别忙，你弟弟老说要加班。我都有快两礼拜没见到他了。”

    曹正星说：“我来之前去看了，就是忙。他们后厨里人手也不够，老板正招人呢。”

    李静容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他能换个不那么累的工作就好了。”

    曹正星说：“你放心，我一直给留意着呢！我刚才给他买了点水果还有维生素，他都好着呢。”

    李静容点点头说：“那就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曹正星沉默地吃完碗里的米饭。

    回到队里之前，他给曹正河打了一通电话。他告诉他自己刚回家看了一趟，家里什么都好，让他放心。挂了电话后，他把手机暂时调成静音状态，对着夜幕降至的天空，把手里的半支烟抽完。他知道，这会是漫长的一夜。

    曹正星和毛心婷没有举行婚礼，只是旅游结婚。婚礼是毛市长坚决不办的，他说，发生了太多事情，凡事还是低调一点好。他们去了外国旅行度蜜月，旅途中，在毛心婷的坚持下，他们还是在一个古堡里拍了很多情侣照。毛心婷很喜欢那些照片，主要是她找来的后期修图的人手艺确实不错。

    蜜月旅行一结束，毛心婷就发现自己怀了孕。孕期反应很强烈，吃什么吐什么，毛妈妈心疼得不行，坚持让她回娘家来住。毛爸爸找到小俩口商量，说希望他们生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就随姥爷姓毛，第二个孩子才姓曹。

    毛心婷有点紧张地望向曹正星，怕他会不高兴。可他只是淡淡地笑笑，他说：“都好，怎么样都好。”

    毛心婷回到娘家安胎的那段时间，他有时会借口工作太忙而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面对着大而空荡的屋子，曹正星不可避免地会想起一些往事。有一天，他独自回家，在网上找电影看，发现了一部小众的外国科幻电影，讲的是平行时空的事。

    他很喜欢这部电影，一连看了两遍，顺势也把自己丢进这样的幻想里。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他和曹正河都正过着与现在有天壤之别的生活。曹正河从来没丢，曹家的海鲜生意越做越大。他不用为了免学费而去上警校，而是可以无忧无虑地去美术学院里学画画，然后遇见一个像黄婉琳一样的女孩，和她恋爱。他会当一辈子艺术家。弟弟接手了家里的海鲜生意，把它做大、做强，成为成功又自信的商人。

    他闭上眼睛，想像着他和曹正河在银河系的某个空间里相视一笑，昆仲情深的样子。

    又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李静容当初听了姥姥、姥爷的话，从来没有嫁给曹庆忠。这样，他和曹正河就不会存在，那他们就也许永远都只是星星，或者是广袤宇宙里其他微不足道的物质，或者什么都不是。不存在也挺好的，没有痛苦，不知哀愁。

    这已经是曹正河死后的第二年，曹正星才有勇气打开他留给自己的东西。东西是一个信封，被曹正河藏在他的床板下面。小河没了，曹庆忠和李静容不愿再留在这个城市生活，曹正星去帮他们收拾东西。他们虽然让他进了门，可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曹正星知道，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曹正河的事是他主动报告给上级的，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故事像部电影，串起了十几年间曹正河的人生。他仿佛看见十六岁的、自以为杀了章恒的曹正河，带着六岁的耿阳拼命逃走的样子；他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谈了恋爱，想要回归正常生活的样子；已经决定忘记过去的他从邓晓光那里，发现了曾经的受害者章恒，已经变成了新一代的九叔，并且以此来做生意的样子。他为了保护邓晓芸，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她分手的样子；他在暗夜里独自跟踪，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夜市殴打了宋新松的样子；他用蘸了野猫粪的刀子，插入傅鹏肚子里的样子；他敲开章恒的房门，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到那根充电器电线的样子……

    他记得他们兄弟之间最后一次通话，他告诉了他自己所拼凑出来的一切。曹正河沉默良久，却没有否认。

    曹正星问他：“九叔在哪里？”

    他说：“当时他就病得不轻，现在应该早就死了。”

    他又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曹正河不说话。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曹正河说：“还有一个人。”

    曹正星的心底一沉，他问：“那个人是不是姓成？”

    那一天，毛心婷打来电话，约他第二天一起去成伯伯的楼盘看房子。他问：“成伯伯不是去国外出差了吗？”

    毛心婷说：“下午刚回来，给我妈带了一堆化妆品，现在正在我爸妈家呢。”

    他说：“好，明天早上再给你电话，爱你哦。”

    毛心婷惊讶地在电话那边笑了，“怎么今天这么肉麻？”

    他没说什么，等着她挂上电话。然后，他给曹正河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他问他：“那个人是不是姓成。”

    电话那边的人没有说话，可曹正星可以想像出，他坚定地点了一下头的样子。

    他说：“我刚回了一趟家，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他听到曹正河在那头“嗯”了一下，然后，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成嘉瀚现在在保芳路。”

    他挂了电话，四个小时后，他拨通了队长王明广的电话。他用惊慌失措的语气说，自己刚从父母家回来，在弟弟曹正河的房间里，他无意间发现了一本类似帐簿一样的记事本。记事本的扉页上写着章恒的名字，记事本的很多页已经被人撕掉，仅剩带字的一页上写着一行字：“成嘉瀚，本月五次，每次三万，共计十五万。”

    那天晚上，曹正星无眠。清晨的时候，他得到一条消息，王明广队长带人成功找到了从地下车库里被掳走的地产商成嘉瀚以及绑架者曹正河。

    在双方对峙，多次警告无效的情况下，警方不得已，当场击毙了歹徒。脖子受伤的成嘉瀚被送往医院救治，一天后，在医院里去世。

    这件事后，曹正星向队里提出了休假，队里批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他回到父母家，可他们不愿意给他开门。他没有回毛心婷的公寓，而是自己找了间小旅馆，昏昏沉沉地睡了半个月，做了各种各样的梦，他跟着梦里的剧情，时而哭、时而笑。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却找不到听众，他想讲出关于黄婉琳、关于戚绵的故事。他想说，他从头到尾都一直是一个人的孤独。他想说，他其实从来没有向被自己弄丢的弟弟好好地道个歉。他想说，其实他也想听别人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弟弟的人生被毁灭了，自己也一直都是破碎的。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微小的沙粒，就算是在这里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寂寞。

    ●

    曹正星慢慢打开那个信封，对那信封里的东西，他感到一阵恐惧。他能感到，曹正河唯一的、真正的秘密正在展开。信封里是张生日卡片，那是曹正星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生日卡片。曹正河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祝我的哥哥生日快乐。”下面还有一行字：“在涅贵不缁，暧暧内含光。”

    曹正星专门在网上查了那句话，才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早在接到他电话之前，曹正河就什么都知道的。对于将要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曹正河或许早就料到了。

    他心下悚然，两耳轰鸣。

    就在那一刻，曹正星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