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蕾娅对奥格杜斯人的印象被颠覆了，再一次。

    拉米尔就坐在桌对面，而桌面正中放着一只烤得外焦里嫩的羊，香气扑鼻，摄人心肺。

    但弗蕾娅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只烤羊身上，而是一直注视着拉米尔手上的动作。

    因为之前见识过凛风族人啃烤鹿腿，弗蕾娅本能地以为和凛风族性质类似的奥格杜斯人的首领拉米尔会将一条羊腿撕下来放嘴里啃。

    可现实是：拉米尔确实在小刀的帮助下将一条羊腿弄了下来，但整个过程没有显露出一丝野蛮的气息。

    拉米尔的动作流畅而自然，技艺娴熟无比，将羊腿取下后也并未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啃食，而是用同样一把小刀将羊腿上的肉一块块切下来放在盘子里。

    这让弗蕾娅回想起礼仪课上的内容：其中一条就是食用这类烤肉时要将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绝不能狼吞虎咽地啃食。拉米尔将羊腿肉一块块切下来，再用餐具将其放入嘴里咀嚼食用，虽然谈不上细嚼慢咽且进食速度丝毫不慢，但却颇具优雅，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这套原本属于贵族的用餐礼仪就像渗入其血液一般，与拉米尔融为一体。

    当然，拉米尔作为三大部落之一的首领，也的的确确能称得上贵族。但他掌握的可是大陆标准的宫廷礼仪，据弗蕾娅了解，奥格杜斯人尽管在诺克斯特东部定居多年，但始终保持着游牧迁徙的习性，本质上还是野蛮人一样的存在。

    可眼前这人没有一丝蛮族气息，若不是其标准的奥格杜斯人特征，弗蕾娅甚至怀疑他并非奥格杜斯人。

    而且据她观察营帐内其他奥格杜斯人用餐时的模样，也都是标准得野蛮吞咽式吃法，与拉米尔完全不在一个维度。再看着拉米尔用餐时慢条斯理品味酒水，弗蕾娅忽然感到一阵自卑：自己的用餐礼仪甚至比拉米尔还差一点！

    “别光看着，喏，尝尝？”拉米尔很快注意到弗蕾娅的视线，他笑笑，将一盘切好的肉块递给弗蕾娅。

    愣愣地接过装着羊腿肉块的盘子，弗蕾娅将其中一块肉放进嘴里。味道是挺不错的，但对于她而言，没有找到之前在风鹰部落里大口啃鹿腿的那种快感。

    “在我逃亡之前，就已经从长辈们口中听到奥格杜斯人在帝龙领活动的消息了，他们口中的奥格杜斯人就是你们这支吧？”大约过了五分钟，弗蕾娅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试探性地问道。

    拉米尔闻言面露苦笑，摇摇头：“不一定，也许是其他部落的人，也可能是奔狼部落的另一支队伍。”

    “奔狼部落不是都在这儿吗？”拉米尔的话让弗蕾娅来了兴趣，因为如果奔狼部落还有多支队伍在各处游荡，弗蕾娅可以与身为部落首领的拉米尔合作，将他们一同招揽至挥下。

    如此看来，拉米尔是一只潜力股，能给她带来的利益远不止眼前这不到千人的战士。想到此，弗蕾娅更加坚定了拉拢拉米尔的决心。

    拉米尔继续苦笑，但眼神中却多了更多哀伤和担忧：“一年前，诺克斯特人对我们发起了突袭，大批族人惨遭屠戮，身为三部落之一的奔狼部落是他们的重点照顾对象。

    虽然咱们有好几万人，但面对人多势众的诺克斯特也显得尤为无力，因此身为首领的我只能让族人们分散逃跑，我所带领的只是二十多个分支中的一支，我们约定在帝龙领碰面，但他们的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了。”

    “拉米尔首领是想将他们再集结起来？”弗蕾娅不失时机地问道，她已经拟定了拉拢拉米尔的具体计划了，现在只需将话题引过去。

    “身为首领我自然是这么想，毕竟，敢于抵抗诺克斯特人的人可不多了，我们部落的人死一个少一个，以后又怎么对抗诺克斯特源源不断的追兵？”

    拉米尔的话让弗蕾娅眼前一亮，她心中一阵窃喜，在弗蕾娅看来，拉米尔就像是把奔狼部落送到自己嘴边一样。因此她放下餐具，抬头望向桌对面的拉米尔，努力做出自认为最认真、最真诚的表情，而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一直酝酿已久的话：

    “拉米尔首领说得没错，现在敢于抵抗诺克斯特人的人可不多了，你们奥格杜斯人算一群，我的反抗军算一群，比起诺克斯特人我们的力量都过于渺小了。既如此，何不联合起来？”

    话音落下，弗蕾娅一直紧盯着拉米尔，观察他面部表情，试图从中获悉拉米尔的内心想法以此调整战略。不料拉米尔只是淡淡一笑，他轻轻放下餐具：

    “这种事情可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谈论啊。”

    弗蕾娅以沉默回应，她正剖析拉米尔话里的意味。而拉米尔则摇摇头，起身道：“走吧，到外面说去。”

    弗蕾娅见状愣了一下，但很快也跟着起身，在营帐里众多奥格杜斯人的目光下，两人走出了营帐，而二人的追随者也都在二人的吩咐下留在帐内未有跟随。

    “我不太喜欢听别人的长篇大论，弗蕾娅小姐，说话还请简短些。”拉米尔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开门见山道。

    弗蕾娅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您很清楚，在艾兰塔无论是诺克斯特人还是当地的艾兰塔贵族都想剿灭你们，您的族人不会有安心驻扎的地方的。逃亡一年，您的族人应该已经疲惫不堪了吧？

    “不过与我合作，你们的问题确能得到解决。现在我的队伍正前往北方诺克斯特人和艾兰塔贵族势力最薄弱的陨落地，只要打下当地的首府雪铠城，我们就能得到一块立足之地，并依仗南边山脉据险而守。这样你们部落的无休止逃亡便能告一段落，同时我也可以凭借自身的影响力帮你们找到其他同胞。”

    拉米尔听后先是轻轻一笑，而后用怀疑加调侃地目光看着弗蕾娅，略带笑意地说道：

    “打下雪铠城，虽然北边的陨落地的确是诺克斯特人的薄弱点，但先不论雪铠城何其坚固，那里至少驻扎了两千以上的诺克斯特士兵，弗蕾娅小姐莫不是过于自信了？”

    弗蕾娅没想到拉米尔竟然如此清楚陨落地的情况，不过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

    “往西边走，等于向追兵虎口投食；往东走，那里是平原地形，部队行进就是靶子；往南走，那里是帝龙领的中心，结果如何不言而喻。因此你我都没有选择，只有往北一条路。既然是同路人，为何不能并肩而行？”

    “弗蕾娅小姐的话竟如此有道理，令我无可反驳。但恐怕我还不能信任你们，毕竟咱们友谊的开端仅仅因为一场中小规模的战斗。”

    拉米尔眯着眼睛说着，但弗蕾娅断定他已经动心了，现在只需打消其最后的疑虑，因此她故作轻松：

    “我为什么要坑害少得可怜的与我有共同敌人的战友？况且凭着相当人数下单兵素质的差距，应该是我担心你们吧？”

    弗蕾娅的话果然奏效，拉米尔脸上的疑虑消去了不少，仅剩一丝挂在瞳孔深处，他打量弗蕾娅半晌，而后笑道：“这话说的，我们奥格杜斯人可不是卑鄙无耻的诺克斯特人，坑害同伴的事我们可干不出来。你的提议确实有道理，但我作为部落首领并不该独断，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这样，明天一早我会给你答复。”

    弗蕾娅点点头，虽然事情还未敲定，但她心里隐约觉得他们之间的盟约已经在无形中达成了。

    ***

    砰！奥米尔一拳砸在桌上，一道裂纹顿时显现，一旁的伊戈尔被吓得跳起来，而奥米尔紧接着用和隐藏他相貌的铁面具一样冰冷的语气道：

    “我看那个女人只是想利用我们，必不可信，咱们绝不能着了她的道。”

    铁面屠夫奥米尔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与弗蕾娅的反抗军结盟的反对意见，但他身旁坐着的海恩却一直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他没有立马发表意见，而是等奥米尔说完重新坐下方开口，语气和缓：

    “我倒是认为，和弗蕾娅合作对我们大有好处。毕竟，如果能够打下雪铠城驱逐诺克斯特在陨落地的势力，我们就能获得一块难得的栖息地。”

    “对啊，你们不明白我这个做侦察兵的，每次出巡看见诺克斯特人或者艾兰塔人的部队向我们逼近有多头大吗？能有快落脚的地方，我也能省下不少心。”

    伊戈尔立马附和，同时做出一副疲倦无比的模样，甚至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擦擦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

    “有了栖息地，不仅能够歇息一阵，也能得到稳定的补给，我也不用整天精打细算地分配那些紧缺的物资了。”军需官塞薇娅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一句话说完就是一个哈欠。

    “那女人只会把我们当作炮灰，得手后就会把我们一脚踢开！宁可自己走，不可轻信他人！”见身边三名同僚与自己意见相左，奥米尔顿时急道，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恨意，“我们奥格杜斯人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因为先祖们听信了诺克斯特王室的鬼话！”

    “宁可自己走？奥米尔，你可知我们一路上牺牲了多少同胞？虽然弗蕾娅是为了利用我们不假，但她说得确实没错，我们现在完全处于孤立的镜界。”

    海恩听着奥米尔暴躁的发言，眉头不由得皱起，脸色也微微发白，但仍以尽可能和缓的语调道：“至少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额，你怎么看啊，沙娅姐？”伊戈尔见气氛有些火药味，赶紧转向一旁一言未发的沙娅征求意见以求转移众人注意力。

    与他不同，沙娅此刻神情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闻言只淡淡地回应一句：

    “拉米尔大人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

    因为沙娅的这一句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拉米尔——这个拥有最终决定权的部落首领身上。

    此刻拉米尔正静坐在营帐的一角，两腿叉开，双手伏在膝盖上，身子微倾，面露老谋深算的微笑，虽抬着头，但目光不再任何一人身上。

    待感受到众人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拉米尔才缓缓开口：

    “听了诸位的讨论，我就放心了。直说吧，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打算与弗蕾娅结盟，哪怕她没有主动提出。否则，我用怎会邀请她到营地里来？”

    拉米尔的话让无论是极力反对结盟的奥米尔还是支持结盟的伊戈尔、海恩都为之一惊，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首领，伊戈尔甚至在担心拉米尔的精神状态。

    “拉米尔首领，你应该知道那女人就是为了利用我们。”奥米尔没好气道，声音中充满了质疑和不满，与沙娅的恭敬对比鲜明。

    “是，但我们也可以利用她。正如海恩、塞薇娅……还有伊戈尔说的那样，与她合作，我们大有好处。”拉米尔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表现出十足的疲惫，“合作嘛，本就是相互利用。

    “我们之于弗蕾娅和弗蕾娅之于我们都有相当的利用价值，至于能从她身上拿到多少好处就得看我们的水平了。而且从诺克斯特东部跨越整个几乎艾兰塔地区，我等都疲惫不堪了，再跑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等一等，老大。听你之前的话，好像你从一开始就打算与弗蕾娅合作，那你直接主动提出不就完了吗？干嘛还得把她接到营地里来客套一番等到她主动提出，还得装模作样地听咱们讨论一番？”伊戈尔却考虑到另一个问题。

    拉米尔闻言随意地笑笑，一副看年轻人的神情看着伊戈尔，弄得伊戈尔好一阵不适：“结盟的提议我和弗蕾娅谁主动提出，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奥米尔的观点也并没有完全错误，我们总得留个心眼儿，首先，就是不能让弗蕾娅觉得我们奥格杜斯人太好忽悠，让她拉拢的过程艰难一些，也能提高她对我们的重视程度。”

    “可您怎么能确定她会主动拉拢我们呢？”伊戈尔继续问道。

    “她队伍里半数的凛风族人就已经给了我答案，弗蕾娅小姐现在兵力紧缺，她不会放弃任何可以拉拢的对象的。”拉米尔说着脑海里浮现起弗蕾娅的身影，不由得面露微笑，同时又带着笑容转向伊戈尔，“小子，作为侦察兵，观察能力有待提升呢。”

    伊戈尔白了拉米尔一眼，撇过了脑袋。

    ***

    根据追随弗蕾娅的骇狮骑士团老兵的回忆，当时最为反抗军领袖的弗蕾娅和奥格杜斯奔狼部落的首领拉米尔于大陆一三一六年九月二十三日在灰岭北部一处不知名的丘陵里结成同盟，史称“丘陵之盟”。

    这次结盟几乎震惊了双方所有人，无论是追随弗蕾娅的艾兰塔人、凛风族人还是拉米尔的奥格杜斯人都为此感到极为惊讶，因为盟约来得迅速而草率，毕竟之前双方只有一晚上的相处时间，因此又有人调侃这次结盟为“一夜同盟”。

    凛风族人是最为迅速接受这次结盟的群体，因为在他们看来奥格杜斯人和自己一样，是受诺克斯特压迫的少数族裔。在后来的相处中，凛风族人和奥格杜斯人的关系尤为密切，双方也时常有交流与往来。

    反倒是最先追随弗蕾娅的骇狮骑士团对这次结盟很是排斥，这些骑士们对奥格杜斯人有一种天生的厌恶，或许是因为之前奥格杜斯人进入帝龙领烧毁了几处营地，但更可能是高贵骑士对游牧族群的天生鄙视，事实上他们对凛风族人也有类似的态度。

    当然，奥格杜斯人对这帮骑士也不抱任何好感，在他们看来艾兰塔的骑士和诺克斯特的骑士有着一样令人厌恶的习气，双方的隔阂基本无法破解。

    不过好在骇狮骑士团在弗蕾娅反抗军中所占比重一直很低，掀不起太大风浪，同时也因弗蕾娅与拉米尔不断加深协作、调解双方矛盾，这支对抗诺克斯特的盟军部队长期以来相处都较为和谐。

    在“丘陵之盟”后，双方的队伍继续向北部的雪洪山脉行进，因为弗蕾娅和拉米尔两位领袖都特别重视侦察与队伍隐蔽，所以一路上并未有过与诺克斯特人的遭遇战。

    灰岭与雪洪山脉路程不过十余天，但为了躲避诺克斯特人的侦察和追剿，弗蕾娅和拉米尔多花了五天时间走最隐蔽的路线。

    最终在耗掉大半补给后，二人的队伍于十月八日抵达了雪洪山脉……

    ——《艾兰塔独立战争史》赫瑞斯.埃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