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
繁体版

二爹(08)

    二爹过继给他大大的时候,桥南和桥北还只是个地理标志。尽管人住到桥南去了,可二爹的心还是在桥北。二爹还是习惯到桥北玩儿,那边有他一群能够玩到一处的朋友。他们之前就一起撒尿和泥、一起下河摸虾,他们腊月二十四一起放灶火,正月十五一起放孔明灯,他们打赌看谁有胆量揪女孩子的小辫子,他们第一天还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就又搅合到一处了。二爹那时特别和汪老二投缘,二爹从小就是闷罐子,而汪老二呢就爱耍嘴皮子。二爹闷罐子归闷罐子,可心眼多,经常塞砖头把汪老二打人。汪老二呢,也他的一套,每当人家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就嬉皮笑脸的,承认错误的速度比兔子跑得还快,惹得他老子高高竖起来的手总是落不下来。再后来,二爹开始打下手,开始学徒,开始出师,开始手工业者合作社,开始成为吃商品粮的人,开始成为公社唯一的、独此一家的、国营的猪肉售货员。而汪老二呢,仍然在原生地上没挪动,先是成为合作社社员,然后高级社社员,然后成为人民公社社员。不管怎么变,汪二儿社员的身份始终没有变,不但身份没有变,穿着打扮、举止行为、待人接物都没有变,即使他想变也没法变,因为他缺乏改变的客观需求,缺失改变的环境,缺少改变的推力。汪老二的个儿不但不高,还单薄得很,挑不起重担。挑不起重担,就缺乏做一个合格社员的基本素质,也给他自身带来痛苦,这让汪老二很丧气。汪老二想起来就恨自己,挑不起重担也罢,你应该会打算盘呀,可汪老二打不了算盘。打不了算盘就做不了会计,做不了会计,你就得挑重担。做不了会计,那你会唱会跳也行啊,你就可以在农忙的时候借口到大队宣传队去躲一阵子。可汪老二和二爹一样,是个反嗓子,他怎么唱人家都还是说他说的比唱的好听。既然汪老二说的比唱的好听,那就充分地、彻底地、完全地释放自己的特长,在大会发个言什么的,从打草稿到修改,修改了再誊清,誊清了再预讲,再到现场发言,起码也能抵那么几天、十几天的重担子了,甚至个把月也不好说。不管怎么说,休整歇息几天喘口气也好啊!可是汪老二耍嘴皮子的都是些插科打诨、逗趣调情、荤素笑话的东西,不上路数,引得大姑娘老婆娘什么的笑得前仰后合绝对没问题,可到了大会上,他总能把严肃正经的事儿给搅黄了。

    这样不能做,那样又做不了,那怎么办呢?汪老二在苦恼了一阵子之后,突然发现了一个可以让他躲过挑担这个让他毛骨悚然,让他椎心泣血,让他主观上、客观上都难以逾越的困难的活儿:养猪。对,养猪!养猪就不用挑担了!汪老二如同发现新大陆似的感到无比兴奋,无比激动,对自己能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而感到佩服自己。养猪当然也有问题,也有困难,但比起挑重担子,那些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是的,养猪会弄得一身臭味,那算什么呢?臭与香属于精神和灵魂享受的层面,那是吃饱了撑着的人考虑的事情,眼下汪老二先要解决的是肉体生存的问题。汪老二心想,我一个农民,先吃饱了,不挨饿,还不受肩上重担的压迫折磨,比什么都好。养猪就要住在猪场上?那也不是个事儿。又不是千山万水,生产队的猪场就在生产队里,离他家也就是抽根烟的距离。住到猪场还意味着让兰芳独守空床了?那更不是个事情。现在一天担子挑下来,即使上面有想法,下面动力也不足了。况且养猪又不是坐牢,猪睡了,他不就可以溜回来把公粮交了吗?就那么一会会儿,耽搁不了什么事情。再说了,说不定因为不挑担了,还能提高数量、改进质量呢。总之,只要能让他养猪,只要能让他逃脱挑担子这个厄运,别说是臭气熏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因为上刀山、下火海用的是两条腿,不用肩头直接参与动作。你别说,命运还是向着汪老二的,也就在这个时候,生产队原先养猪的老头儿正好气管炎复发,严重得要去住院。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才把养猪这个人人眼热的活计儿放下了,于是汪老二就自然替代了这个位置。说是自然,其实也是汪老二之前就已经用两瓶一扎的半斤装白酒和嘴皮子套近乎的工夫做了铺垫,才使得事情变得自然起来的。那种半斤规格的白酒瓶子跟手榴弹大小形状差不多,瓶体摸在手里也像手榴弹的木柄把儿一样光滑,所以得了个雅名“手榴弹”。汪二儿清楚,大家日子都过得不怎么样,口条也不那么大,两个“手榴弹”足以把队长打垮了。

    就这样,二爹和汪老二,一个卖肉,从赵二儿卖肉卖到了二爹。一个养猪,从汪二儿养猪养到了汪老二。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活儿,各自养着自己的家,各自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运动。他们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白日黑夜地搅在一起,但两个人小时候的情谊还在。二爹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偶尔汪老二去买肉了,他还是会另眼相待的,他还是要让过去的汪二儿、现在的汪老二在兰芳面前有面子的。间或两个人还会到隔壁的大众饭店里来碗热腾腾的酱油面,当然,都是二爹请客。二爹绝不让汪老二掏钱,因为二爹是“桥南的”,是拿工资的;二爹不但拿工资,手上还沾了不少的油花儿;而汪老二只能拿几个三文不值二文的工分,那个猪食又不能拿回家去吃。

    兰芳骂够了。当然兰芳总不能这样一直骂下去,总得收拾肉,总得准备菜敬祖宗。于是兰芳围上围裙,带上袖套,下厨房忙活去了。汪二儿也终于感到解脱了,赶快准备溜出去找他的小伙伴去该干嘛干嘛,毕竟还是伢儿。就在这时,汪老二带着一身猪腥味回到了家,兰芳刚刚才歇气,见到汪老二气不打一处来,又因为肉的事情先把“吃枪子儿的死赵老二”从头到脚地骂了个遍,然后重复数落了老公汪老二一顿,顺带又把儿子汪二儿也刷了一把,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个会打洞的,又是一个烂死无用的。”汪二儿听了很是委屈,眼泪差点没下来。汪老二呢,听了他老婆的数落不但不生气,还嬉皮笑脸的跟她老婆打哈哈,“看看,你看看,现在你看出来吧。你老公还是有本事的,我什么时候买过这样的肉啊,凡事还是得老将出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