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妲章想起当时母亲的表情，连她自己都很难描述是什么心情。不过……她瞥了一眼坐在她上首不远处的庄明，在心底掠过淡淡的嘲意：突然发现没有了皇嗣之长的虚名，这位才是最失落的吧。

    庄明当然知道练妲章在看他。他甚至有种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暗中笑话他的错觉，哪怕理智上明知道不可能，他也无法从情感上去自主消除这种极为主观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的脸皮都快僵硬了，他维持着应该维持的表情，却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表情应该是什么样子。愤怒的？屈辱的？想起父亲那些刺耳的话，他只觉得自己的面皮下包着一团火，燃烧着无处发泄的戾气。

    但是，他始终坚定地维持着那副世人眼里最完美的皇子表象——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谁也不能摧毁它，连他自己也不能。

    他不知道，其实胡安安并没有在关注他，甚至也没注意她那位皇姐。她全然没了往日里那种看戏的兴致，在这样重要的晚宴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只不过不是亲近的人很难看破她在走神。

    她的思绪有些乱糟糟的，一会儿回想着这段时间与“二皇兄”关系回暖的相处，一会儿想着不知道真的二皇兄现在在哪里。她少有地感到了迷茫和不安，她在皇宫长大，却莫名地觉得这个地方变得陌生起来。

    不，或者说是皇宫的主人让她感到陌生。

    好像很多她原本相信的东西，早就已经变了。她发现自己不仅不了解母亲，也不了解爹爹。从小到大，她虽然听爹爹提起过母亲少年时代的风光，却从来没听他说过她还有过一段婚姻，有过一个婚生子。爹爹那么宠爱她，却总在最重要的地方守口如瓶，她不由有种被背叛的愤懑。

    ——为什么还会愤怒呢？她不是早就明白，爹爹爱她，她却永远不是爹爹最重要的人。

    还有那个在她面前演了那么久“二皇兄”的替身，很快会取代庄明成为“大皇兄”的人，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他的突然出现，注定会打破三生宫维系已久的平衡。

    当然，在外人眼里，没有人能窥见皇嗣们真实而紊乱的心绪。殿内宾客低声交谈的重点，更多集中在缺席的第二皇子赵和身上。

    “皇宫给出的理由是，赵和殿下病了。原定今天下午举行的授衔仪式，也因此被延期。”

    “你相信？”

    “哦？你有什么内幕消息么？”

    “啊，只是听到一些不同的说法，但仅止于某种猜测，没有任何可靠的验证。”

    “是什么不能分享的机密么？”

    “那倒不至于，我只是认为那些说法很有趣，充满了想象力。有人说是赵和殿下做了什么让元帅不高兴的事，被关在元帅府邸反省。还有一种传言更离谱，说是赵和殿下因为某些原因赶不上辞夕宴了，想让他的替身代替他出席授衔仪式。结果在仪式前被发现，所以仪式临时取消了。”

    “哎？是这样吗？说句冒犯的话，我倒觉得如果是赵和殿下的话，这些说法其实都具备了可能性嘛。不过我还听过一种更为离奇的解释，延期不是因为赵和殿下，而是因为女皇陛下膝下突然又冒出来一位皇嗣，所以授衔仪式要更改。”

    “这怎么可能？”

    “是吧，我也觉得太夸张了，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殿中心思各异的窃窃私语，交汇在一起，最终被淹没在殿内演奏的华丽的乐声中。

    直到礼仪官宣告女皇陛下莅临，辞夕宴迎来了今夜的第一个高潮。

    *

    万物殿内被私下议论的对象，第二皇子赵和，是在飞船上通过星网观看女皇出席辞夕宴的。他选择了沉浸式观看的模式，女皇长长的衣摆就在他的眼前划过，神龙游弋的身姿投影在他的视网膜上，仿若迷蒙的幻象。

    赵和的眼中闪过茫然之色。他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怎么真实。他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已经逃离了囚笼。但就像真的做梦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救的，哪怕他的近卫副队长为他陈述了不止一遍，他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而更为荒谬的是，在他被囚禁以及沉睡的时间里，他的近臣们找了替身代替他去了帝星。这些是从父亲麾下的林少将口中得知的。林少将带队中途接管了他的飞船，羁押了他的近卫队长米尔斯，他的姑父奈克·迪奥，让军医把他救醒后便告知了他发生的事。

    其实在听到米尔斯和李修文他们找了替身假扮他，隐瞒他被抓的消息时，赵和并没有觉得十分吃惊或者愤怒。因为至少一开始他是绝不希望这种事被人知道的，他是绝不想在全国臣民和兄弟姐妹面前丢脸的。

    刚陷入那个奇怪的星球时，他没有太紧张，他笃定认为那些人不敢伤害帝国皇嗣，他原本以为自己很快能被近卫队救出去。所以现在听说了近臣们的自作主张，他虽然生气但也没特别生气。

    但让赵和真正怀疑人生的是，林少将说他们找的替身居然也是一名皇嗣？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更具体的内情，林少将三缄其口，只说他的父亲会亲自告诉他。

    身处在万物殿辞夕宴隆重的全息影像中，赵和闷闷不乐地抱膝坐在地上。

    听说了对他的近臣们目前的处置，他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他担忧的应该只有姑父的前途未卜，因为那名被牵连的巡检使一起被救出来了。可是一想到之后他身边的人可能都被更换掉，他又有种说不出的烦闷。到底……他们跟随了他那么多年，即便是他最讨厌的齐万象，他也已经放弃换人的想法了。

    赵和只觉得心头像堵着块大石，即便影像里其他皇嗣在宴席上夺目的风采，都不能唤回他的注意。

    赵平原的通讯就是在这一片嘈杂的沉默中被接了进来。

    赵和抬起脸，表情紧绷地看向父亲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注意到他眉间的褶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现在他的那些近臣们想隐瞒的都瞒不下去了，想必在知情者眼里，没有比他更丢人的皇嗣了。

    “醒了？”

    “哦。”

    “做过检查了？”

    “做过了，没什么问题。”

    “回到帝星再进宫做一次全面检查。”

    “哦，知道了。”

    赵和心中有些诧异。出乎他意料的，父亲竟然没有责备他。这多少让他鼓起了一些勇气。

    “父亲，我能知道帝星发生了什么事吗？听说我多了一个兄弟？”

    赵平原的投影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沉声道：“是的，你会多一位兄长。他是你母亲早年失散的长子，被你的近臣当成了你的替身，才得以与你母亲相认。”

    “您确定吗？做过DNA检测了？这未免太巧合了吧？”赵和还是不太能相信，忍不住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我可以确定，他是你母亲唯一的婚生子，是你的长兄。至少在身份上，没有任何疑问。”赵平原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赵和从父亲的语气中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压力，不由咽下了更多未出口的疑问。

    赵平原似乎看出了他的退缩，放缓了口气说：“具体的情况不方便在通讯中说，等你回到帝星，你想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你们的授衔仪式已经确定延期举行，到时候，你会见到你的长兄。”

    赵和当然听懂了，原定的授衔仪式延期是因为人数增加了。他从父亲的口吻中多少感受到了一丝安抚的意味，也就是说，他的授衔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他这次的经历，母亲是不是并没有生气？那是否代表他姑父的事，有很大转圜余地？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父亲，您看姑父会不会有事？姑父其实没做什么，他就是怕连累我，一时冲动做错了事……”

    赵平原静静看着他，看得他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

    最终，元帅什么都没说，只在结束通讯前平静地道：

    “新年快乐，赵和，我会在白帝城等你。”

    *

    当时针跨过零点进入新一年的开始，万物殿的气氛也达到了高潮。

    女皇端坐在星际最贵重的那张座椅上，在众人的恭祝声中举杯，与群臣来宾共饮。

    直播就此停止，吉祥喜乐的丝竹声却溢满了大殿。与会的宾客不论什么身份，此刻都放下了架子和仪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喁喁私语，或哄堂大笑，伴随着酒气的弥漫，这些达官显贵们难得放纵开来，显露出较为真实的一面。

    唯有女皇独自高坐，一手轻微晃动着酒杯，一手撑着额头，面带两分醉意，注视着台阶下的情形。只是她的眼底，流转着清冷的眸光。

    这时站在她身后的胡玉山看了一眼腕上的终端，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女皇面色一怔，突然站起身。她随手将酒杯搁在一旁的桌案上，不顾动作太大酒液颠在了手腕上，转身就往外走。

    女侍们慌忙提起她的衣摆匆匆跟上，所经之处，人们连忙躬身行礼。

    但女皇全然不顾周围的讶异和问候，她越走越快，沉重的礼服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重量。她走出万物殿，登上代步车，她甚至不等她的侍从们跟上，飞快地坐车回到了飞黄宫。

    靳陆海自己提着衣摆，几乎用跑的一路飞奔，径自闯进医疗室大门。她冲到治疗舱前，双手撑在透明的舱壁上，当她的目光对上舱中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泪水不由自主模糊了她的视线。

    靳陆海笑了起来。她随手抹去眼泪，对躺在治疗舱中苏醒的郑非说：

    “新年快乐，飞飞。”

    （卷二《帝星夜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