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在这间经过再次严密检查、并被添加了多层反窃听和隔音罩的休息室里，郑非、周韫以及出现在等比例光屏上的李修文和齐万象，就方才第二皇女与郑非的密谈召开了会议。

    郑非站在光屏前，将之前和第二皇女见面的情形及谈话，客观而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他没有半点添油加醋，也没有必要，他手腕上那只白色微型终端也是监控设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经由远程操控记录他的言行。他相信开完会后，他们会再调取这段监听记录验证他的说辞。

    “也就是说，第二皇女相信了你是赵殿下本人，没有再起疑？”齐万象倒没对郑非自作主张的决定做出评论，他关心的还是郑非的救场是否成功。

    “是的，她相信了。”郑非十分确定地回答。

    “原来真是第二皇女……”另一块悬浮的光屏上，李修文正捏着眉心，一贯没有表情的脸此刻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今天郑非之所以能在关键时刻赶到救场，正是因为第四处对田牧野遭遇的刺杀在持续调查中，终于发现了小男孩管又宁人际关系网内隐蔽的关联人员，从而锁定到第二皇女身上。

    他们从这趟儿戏似的刺杀推测第二皇女的目的，认为她对第二皇子身份起疑的可能性很大——毕竟赵殿下当时追着迪奥的飞船离开得那么匆忙，他们也无法确定是否在他们封锁消息范围之外还有目击者，能瞒过莱雅巡检使也不代表绝对安全。

    为此李修文通过自己在帝国调查局的人脉，隐晦地打探第二皇女的行踪。在发现皇女突然乘坐自己的旗舰离开帝星后，他直觉般地意识到情况不妙，出于常年职业性的谨慎，果断派人把郑非火速送去乐园星系，以防万一。

    郑非可以说一出考场，连宿舍都来不及回又被带上了飞船。

    好在从第十二星区的海稻星到乐园星系的距离，比帝星过来的航程要近得多。在他们接到白雪公主号突然出现的消息前，郑非已经在周韫的接应下秘密进入开业仪式，只不过没有露面而已。

    “你觉得关于陛下的消息，有多少可信度？”齐万象问李修文道。

    “不好说，窥探宫禁可是重罪。”第四处的处长对此无法给予任何建议，毕竟整个调查局都是听命于陛下的。

    齐万象也知道这个问题有点为难同僚，他没再追问，反倒征询起郑非的意见：“你怎么看？你是直面皇女殿下的人。”

    “我认为是真的。皇女殿下似乎很敬畏女皇陛下，所以她试图拉拢赵殿下，恐怕也是打算万一出什么问题有人能分担责任，或者帮她顶罪。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话是这么说，但郑非的表情显然对自己的推测很自信。

    “那就当真的吧。”齐万象冷静地道，“就算是假的，第二皇女意图带赵殿下一同返回帝星的目的也是明确的。你做得没错，这个时候拒绝才会让人生疑，毕竟没有哪位皇嗣对陛下的健康状况会不在意。”差别在于换成另外两位皇嗣，就算急于打探实情，也会用其他手段，这么直接答应“上船”还真是第二皇子会有的做派。

    “那么，我该什么时候去白雪公主号？”

    “虽然有些突然，但去帝星也在我们的计划内。你就继续扮演赵殿下，等我们通知吧。”

    “没问题。”郑非点了点头。

    “还有，”这时李修文突然插话进来，即使隔着屏幕，他的目光依旧透出如刀般的锐利，“尽管你反应正确，但最好没有下次。特别到了帝星，要牢记你的身份。”

    他一语双关的话，似乎透着某种警告的意味。

    “我明白，我不应该自作主张，”郑非态度诚恳地承认“错误”，“今天也是不得已，下次我会尽量避免这样的情况，请您放心。”

    李修文见他态度如此配合，严肃的表情略微缓和下来。

    周韫收到上司的暗示，关闭了终端的通讯，一边收回反窃听装置一边向外走去。他甚至来不及跟郑非说什么就急着去安排返回帝星的事，只是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郑非态度谦和地目送他离去，等到房门再度合拢，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他脸上的神色才瞬间清空。

    郑非慢慢地坐回沙发椅中，动作迟滞而艰难。他一只手用力地抓住扶手支撑着身体，另一手捂在胸口的位置，浑身都在轻轻发颤。不过短短几秒之内，他脸上已然血色尽褪，白得跟纸一样。

    郑非手腕上的白色终端闪过一抹金光，王图的声音在意识中浮现。

    【已接管房间智能系统，屏蔽层闭合完成。】

    【检测到T能量指标接近临界点。】

    【首领，您还好吗？】

    郑非没有回答，他半阖着眼，胸口的起伏能看出他在尽力平稳呼吸。

    【是否需要注射稳定剂？】

    郑非：不……先不要……现在，我还能控制。

    【您不能总是抑制“更新”状态，五年已经超出极限了，不能再延迟了！】

    郑非：我知道的，王图……别担心，这次不会太久了。

    他靠着椅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没有焦距的目光望着远处，如同望着虚无中的某个目标。

    “再等等，不要着急……”他像是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叹息般地轻声呢喃：“就快了，很快……”

    *

    周韫离开休息室，又进了同层的另一个房间，打开反窃听装置，再度连接上上司和齐侍官长的通讯。

    “现在怎么办？”他请示道。

    “我已经让人在收拾赵殿下的行李了，待会儿你和威尔第先跟着郑非回帝星，我安排好苜蓿星的事就来。我们在帝星汇合。”齐万象说。

    威尔第是他的副手，也是事情的知情者，这次原本他特意让威尔第陪同在严越身边，以防生变。只可惜严越因为对他并不熟悉，只信任周韫。

    “你怎么说？”齐万象问李修文。

    李修文不答反问：“赵夫人去找你了？”

    “我把她和泰尔少爷‘留’在苜蓿星了。”齐万象的表情，看起来冷漠得不近人情。

    他们谈论的赵夫人，自然是赵仙姝，赵和的亲姑姑。

    “你都告诉她了？你不怕她泄密？”李修文眉头皱得死紧，满脸得不赞同。

    “不然呢？”发声器内传出的电子音愣是让人听出了满满的讽刺意味，“能让她安静下来的最有效手段，不是跟她讲道理，而是让她明白她再闹，丈夫和儿子一起完蛋。”

    讲道理有用，赵元帅也不会头疼得该如何和自己妹妹相处了。但这是赵元帅的妹妹又不不是他的亲人，齐万象没那么多顾忌，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前来兴师问罪的赵仙姝，在最短时间内理解了她的丈夫闯了大祸，他们一家的性命乃至赵元帅的前程，现在都押在她侄子一个人的安危上。并且她最好能祈祷那个一起失踪的巡检使也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他们还有办法把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至于赵殿下回来后会不会为他对赵仙姝的无礼而找他算账，那也要皇子殿下能回来再说。

    李修文头疼地按着脑袋。理智上他也知道，短时间内要把事情瞒过别人还行，瞒过赵夫人是不可能的，能拖延一个多月已经是极限了。

    这也是因为第二皇子的私人社交关系中，会密切关心他行踪的，也就是姑姑一家和几个从小陪着他的玩伴——后者都来自于皇子姑父的关系网，这次怂恿并跟随着皇子一同玩了把星际大追踪的跟班们，如今也算有难同当了。

    打发那几个玩伴的家人不难，毕竟过去他们就跟着赵殿下常常到处乱窜，几个月不见得回家一趟，家里人都习惯了他们时常断联。但赵仙姝是不同的，赵殿下和迪奥都和她关系亲密，就算能用恒星磁场宇宙射线等各种影响通讯信号的借口，时间太长她还是起疑了。

    当赵仙姝带着年幼的儿子找到苜蓿星时，齐万象立刻把他们软禁了起来。

    “既然你都把人‘留下’了，那事情解决前不要让他们乱跑。”李修文只能选择当个从犯，“我再派点人手给你，看住他们。”

    齐万象点了下头，他那里人手有限，李修文肯帮忙更好。“你呢？留在海稻星？”

    “哦，这里离不开我。”第十二星区与冥河星域接壤，为了随时能在第一时间给到前方营救队伍需要的支援，他必须得坐镇海稻星。“届时帝星的事就都拜托你了。”

    “自然。”齐万象不再多言，关闭了通讯。

    周韫等着上司也断开信号，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虽然他们都没明说，但他也知道，他们其实没有第二个选择，前往帝星迫在眉睫。

    周韫只能这样期冀：“但愿，不会出大乱子……”

    *

    三个小时后，白雪公主号巨大的红色涂装舰身滑出轨道，轻松地摆脱了星球引力，向着中央星区的方向行进。

    在飞船进行第一次空间跃迁前，远在冥河星域深处的彩蛋星基地，收到了王图发送的消息。

    “首领已前往帝星。”撒赫站在指挥室的屏幕前，头也不回地说。

    “看来比首领预期的更顺利。”一个甩着红色长马尾的窈窕背影，来到了他身后。“不过，你也感觉到了吧？首领他……”

    “感觉到又如何？”撒赫神情冷漠，“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

    “我们能做的，只能等待首领的命令。”

    “可是提督……已经偷偷带人去帝星了。”

    撒赫沉默不语。

    “别告诉我你没发现他溜出去哦？”红色马尾的女子语气幽幽地说。

    “……我只希望，他不会给首领惹出大乱子。”

    带着某种矛盾的想法，这一秒撒赫的心情，微妙地与帝国调查局第四处的某位一级调查官同步了。

    *

    （卷一《局外之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