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后，女儿雯雯问：“爸爸，干嘛呢？”李学勤说：“在办公室加班呢。你呢？”雯雯说：“我在自习室，突然想您了，特意跑出来给您打电话。”说完，撒娇地问：“爸爸，你想不想我？”李学勤说：“你是爸爸的宝贝女儿，爸爸当然想你啦！别动，让爸爸看看，有没有瘦？哎哟，不仅瘦了，怎么还有黑眼圈？老实告诉爸爸，昨晚干什么了？”雯雯笑着说：“爸爸，你诈我！我早上照镜子，哪有什么黑眼圈？”李学勤哈哈大笑。

    雯雯又撒娇地说：“爸爸，我想你了，所以我打算端午节专门回家看您，麻烦您帮我订张机票。”李学勤问：“雯雯，你有什么烦心事吗？”雯雯说：“没有，我一切都挺好的，就是想家了，想你和我妈了。”李学勤说：“端午节过后一个月就要放暑假，暑假在家里好好陪爸爸妈妈，端午节假期短，并且很快又要期末考试，要不，就别回来了？一路上往返也挺辛苦的。如果实在想爸爸妈妈，我们过去看你，可以吗？”

    雯雯思考了一下，说：“也行。对了，爸，我不在家，您和妈有没吵架？”李学勤问：“是不是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雯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嗯，妈妈很伤心。”李学勤问：“她怎么说的？”雯雯说：“妈妈说你开始嫌弃她，厌恶她，她还觉得，你在找借口想和她离婚。”

    李学勤努力平复愤怒的情绪后，才说：“雯雯，爸爸没有嫌弃、厌恶妈妈，爸爸只是希望妈妈改正一些缺点，大家开开心心过日子。毕竟你不在我们身边，我每天只能面对她，我不希望我每天都不开心。”

    雯雯说：“爸爸，妈妈现在处于更年期，我在网上查过，如果家人对更年期的女人更多爱和包容，她们是能够平和度过去的。以后我争取每天晚上和妈妈视频聊天，希望你也能多关心和包容妈妈。”

    李学勤问：“你妈妈有没告诉你，我具体希望她改正什么？”雯雯摇头说：“没有。”李学勤说：“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妈妈始终高高在上，在爸爸面前有强烈的优越感吗？”雯雯说：“妈妈是有点公主病，可是……”李学勤说：“不是有点，是非常。”雯雯说：“可外婆也有女神病呀，外公不也……”思考了几秒，雯雯补充道：“甘之如饴。对，我觉得这个词，用在外公身上，非常贴切。”

    李学勤扭过头，几秒后，才对着镜头，说：“雯雯，外公很爱外婆，从他们是医学院的同学起，就爱着她，而爸爸妈妈是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做不到像外公对外婆那样。”雯雯说：“爸爸，我劝妈妈改掉公主病，您也尽量多包容，好吗？就算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可以吗？”

    雯雯说着说着，眼里已经含泪，声音也开始哽咽。李学勤很心疼，赶紧说：“雯雯，为了你，我可以尽量包容她。但她是否能改掉公主病，我持怀疑态度。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我们两个人的饭，还要请钟点工的人，你觉得她能改掉她的公主病吗？”

    雯雯说：“你们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也累，有钟点工做饭打扫卫生，你们的生活质量会大大提高，再说，这点费用你俩的工资也负担得起，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李学勤说：“我只是举一个例子，家里的事不可能事事都交钟点工去做，比如现在天气热了，夏天的衣服要拿出来，冬天的衣服要打包装好，可你妈妈从来不会主动、及时地去做，你暑假回来可以看看她的衣柜。每天回到家，只知道在沙发上躺着，还成天不是头晕就是心悸，可玩起手机，头不晕心也不悸。拉她出去运动，我跑，她跟不上；我走，她走不动；出门带个水杯，都要递到我手里。哎，一身差奴使婢、娇喘吁吁的公主病。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没把人生、世事、婚姻活明白，我都不知道怎么评价她这一生。”

    听到父亲对母亲满腔的控诉与鄙视，雯雯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即使她回去，也无能为力，因为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不是一天两天积攒下来的。父亲从贫穷的小山村里通过寒窗苦读走到了今天，一路上自立自强、严格自律、一丝不苟；而母亲，因为有外公外婆在医疗系统为她开辟的绿色通道，半生走来，虽然轻轻松松，但也浑浑噩噩。从初中时，父亲就教育她，让她以外婆为榜样，后来，她慢慢明白了父亲这句话的潜台词。在他们之间，母亲在言语和行动上对父亲体现了强烈的优越感，而父亲在骨子里却对母亲表现了深深的鄙视。没有爱，或者爱不深的婚姻，是禁不起漫长生活考验的。

    李学勤见女儿眼神空洞、表情严肃地呆在那里，赶紧说：“雯雯，你照顾好自己，别让爸爸担心就行了。爸爸妈妈的事，你不要太担心。爸爸妈妈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能离婚不成？我们之间，最多是冷战几天，你知道爸爸的性格，最不爱和人争吵，如果你妈妈要吵，我就让着她。”说完，他自己先笑了，雯雯只得陪着笑。李学勤说：“我女儿笑起来最漂亮了。”雯雯说：“爸，那端午节我就不回来了。快要考试，我得好好复习。”李学勤说：“好的。要不要我过来看你？”雯雯说：“不用了，我暑假就回来，到时你得给我做好吃的。”李学勤说：“没问题，你回来了，爸爸每天变着花样做给你吃。”雯雯说：“好！到时我也给您露几手，最近我在网上学做甜品，到时做给您尝尝。”李学勤说：“好，好，尝尝我女儿的手艺。”雯雯看了眼手表，说：“爸，我要去食堂吃饭了。您中午怎么吃？”李学勤抬头看了眼挂钟，说：“时间过得真快，都中午了。我还不饿，晚点再吃吧。”雯雯欲言又止，最后只说：“爸，那我挂了，晚上再和您们视频。拜拜！”

    挂了电话，李学勤心中升起一团火。他找出任谷雨的电话拨出去，但随即又挂断了。在拨通前的瞬间，他冷静下来，他不想引火烧身，但心里对她更加嫌恶。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人，当自身有问题，当别人客观地指出这个问题时，不仅不理智对待，寻求正确的解决之道，反而没脸没皮地向孩子抱怨、徒增孩子的烦恼，她的尊严、她的母爱去哪儿了？根据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她骨子里就是一个极其自我又极其自私的人，她最爱的人只是她自己，无论做人还是做事，她考虑问题的角度，永远是以自我为中心，如果利益不冲突，才可能辐射到别人。网上说有些年轻人啃老、巨婴，如果她没有现在这份体面的工作，毫无疑问，也是典型的啃老族、巨婴族。

    他越想越来气，也越想越后悔。想当初，他一听她家的条件，就觉得不靠谱，可单位那个大姐说人家对男方家境没有要求，只想找个踏实、上进的人平淡幸福地生活，极力怂恿他去见个面。后来，他们见了面，她虽然不美，但也不丑；气质虽不出众，但也不俗气；他对她，虽然没有多惊喜，但也印象不错。于是，他们就交往下去。

    半年后，她领他到她家见了她的父母，一切太让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震撼了。他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因为是南方城市，市政不提供暖气，手脚冰凉的他，脱了鞋，一走进宽敞明亮、全屋木地板的房子，就感受到老家炕上的暖意，原来是医院为家属楼低价供暖。而她的父母，且不提他们的职业与职称，仅他们的外在形象就足以让人心生敬意与好感。和他们聊天，更能感到他们由内而外的修养与见识。吃饭时，他才知道，平时都是保姆做饭，今天为了招待她，她的父母亲自下厨，保姆只在旁边打下手。那一刻，他很感动，也很向往。他相信，这样家庭培养出的女儿，一定是知书达理、气质如兰。

    结婚时，他们双方单位都腾不出小套房，在她父母的邀请下，他们和她父母住到了一起。新婚初夜，他知道了她不是第一次，但他默默地忍了下来。一年后，他单位终于给他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但他们住进去没多久，她怀孕了。那时他工作忙，经常加班，她父母不放心，又邀请他们住了回去。那些年，她父母不仅承担了他们的伙食费，还承担了雯雯的保姆费和各种费用；而那几年，他家里的负担特别重，大哥得肝癌治疗要钱，小弟读书要钱，父母年纪大了，三天两头看病也要钱，他挣的工资有一半补贴给了老家，单位的各种补贴，他也都偷偷省下来寄回了老家。为此，她没少和他抱怨、争吵，但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指责过他，反而给他们更多地补贴。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对她的父母，他是发自内心地尊重和孝顺，并暗暗发誓，要好好疼爱他们的宝贝女儿，好让他们放心，也让他们感到没有看错人。

    可这么多年，她不仅没有体会到他对她的包容和忍耐，反而认为理所当然，还得寸进尺。特别是在她父母家，或在她的朋友、同事面前，她更是故意使唤他来体现她的地位与优越感。在她父母家，她使唤他，因为是自己人，她的父母对他又有情有恩，他可以不计较，可在她的朋友、同事面前，她把他当司机、当跟班、当免费劳力，这让他男人的尊严与脸面如何安放？

    记得有一次，她们科室团建，她让他开车来接她。他已经连续加班了几个晚上，她给他打电话时，已经十一点多，于是，他赶紧从办公室出发，去他们团建的酒吧。到了那里，已经十二点。可不想，她竟然还让他绕道送她的另外两个同事。如果都是女同事，他勉强可以说服自己，毕竟这么晚，又喝了酒，打车不安全，可那是一男一女啊，明明他们可以一起打车，由男同事护送，可她却硬是让他绕了半个云都，一直到凌晨一点，他们才回到家。第二天，七点钟不到他又得起床，还得送女儿上幼儿园。在上班的路上，他的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也是在那时，他对她的心，也彻底冷了。

    六年前，他当上单位的二把手，她对他开始热乎、心疼起来，公主病也改了一些，但他，却已厌恶至极。之所以忍到现在，一方面考虑到女儿成长，另一方面也考虑到自己的仕途。他以为他三年左右可以接老张的班。当上一把手，他这辈子也就没有奢望了，他也就不用再忍辱负重了，却不想，这一等等了六年。

    他一直回忆到肚子饿，抬头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一点，他才起身出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