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9一生之敌
“什么?叔大被叫徐阁老叫到宫里去了?”
此时,去校录馆的內侍已经回来,小声对李芳、魏广德报告在校录馆里听到的消息。
魏广德只是皱眉,隐隐感觉不妥,可却说不上来,李芳反应则要大许多。
既然张居正没有找到,王府诸人也不再派人去找他,反正现在王府里人也不少,足够出谋划策了。
陈以勤和殷士谵资历较老,主要是他们和李芳商议王府应该做哪些准备,避免事儿来了的时候措手不及,魏广德就安静的坐在一边,也乐得躲清闲。
王府后院一间厢房里,裕王愣愣的坐在那里,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
今日,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父皇,可是却成了最后一面。
此时,裕王还在回忆先前背着嘉靖皇帝回到龙榻上后嘉靖皇帝对他说的那些话。
“你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幸好有贤臣辅佐,也不会出大事儿”
想到父皇对他说的那话,裕王心里没来由的就是一疼。
他知道,在几个兄弟中,他是最笨的一个,甚至都比不过景王。
但是最终,嘉靖皇帝还是按照长幼有序决定把皇位传给他,期间多次试探、刺激,希望他能有所成长,但是最后皇帝还是失望了。
想到这里,裕王终于动了。
他从怀中摸出嘉靖皇帝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一张字条,缓缓展开,上面依次写着“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个人的名字。
“次第使用,当不会有错。”
嘉靖皇帝终究不放心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各方面都给他考虑到了。
不过,当裕王看到随那纸条一起被摸出来的那份奏疏后,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是海瑞上的治安疏,独留被嘉靖皇帝带在身边,没当看过后都会气恼好一阵子。
“无国无家,无君无父。”
裕王依旧记得,嘉靖皇帝在把《治安疏》丢给他的时候,嘴里对海瑞的评价。
虽然通篇《治安疏》看起来是在规劝嘉靖皇帝改过自新,可里面把他写成什么样子?
迷信巫术、生活奢靡、不理朝政、不顾子民
看似是在规劝,何尝不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
昏君该做的,能做的,基本上他都做完了。
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臣子敢用这些言语去批评君上。
短短的三千多字,字字如刀般的在嘉靖帝心窝里乱刺。
但是即便如此,嘉靖皇帝依旧要他赦免海瑞,收拢清流之心。
不管海瑞是否愿意,不管他是否承情,现在清流就是把他推出来做招牌。
这样的人,真杀不得。
真杀不得吗?
裕王在心里问自己?
没来由,裕王心里想到了魏广德。
魏广德也说过类似的话,海瑞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狱中。
“海瑞是一把刀,你能驾驭他,你讨厌谁,不想用谁,就可以让海瑞对付他。
他们的想法朕知道,官场昏暗但也不乏一批忠臣,虽然他们不敢冒死直谏。
看到海瑞的这封奏疏表达了他们想表达但是不敢表达的想法,与他们来说,海瑞是替他们发声的武器。”
裕王此时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嘉靖皇帝对他说的那些话,把朝廷内外都详细给他分析了一遍,甚至连他信任的高拱、陈以勤等人,都简单的进行了评价。
而对魏广德的评价是:堪用,但不能为首辅,他和南京的关系太复杂了,大用后果疏为难料。
“遗诏?陛下什么时候立的遗诏?”
此时乾清宫里,徐阶拿出张居正草拟由他润色的《嘉靖遗诏》给另外三位内阁阁臣看,不过高拱没看就已经大声质问起来。
嘉靖皇帝是不会给自己留遗诏的,如果说有诏书,那只会是《传位诏书》。
而按照惯例,皇帝遗诏理应有内阁阁臣一起草拟,绝对不应该是徐阶一个人来做这个事。
刚才他们进宫的时候,正好看见离开的张居正,不过当时并未多想,但是到现在,高拱已经猜出,徐阶必然让张居正参与了这份遗诏的草拟工作。
什么时候一个太常寺少卿就能做内阁阁臣才能做的事了?
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把他们这些阁臣都免职,退位让贤给徐阶的那帮学生?
高拱的话,李芳和郭朴脸上都是不好看,都没有伸手去接。
徐阶这次坏了规矩,作为老好人的李春芳也是大为不满。
只不过,李春芳这时候只以为徐阶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彰显他首辅的权利,并未细想太多。
“吾为首辅,受先皇所托草拟遗诏,有何不妥。”
徐阶看到三人的态度,很是不满道。
虽然面上不满,可内心里他却非常享受,不是因为占得先机,而是从高拱话中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偏殿里,几名内阁阁臣的争论当然是背着其他人,原本还在屋里伺候的內侍都已经被赶的远远的。
这时期的太监內侍在场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也只有在宫里呆的时间久远的老太监才知道,这样因为遗诏发生口角的事儿,其实在明朝历史上并不鲜见。
遗诏,是皇帝回顾在位时期的治理成绩,检讨过失用的,同时也会宣告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即将去世,同时宣告继承人,勉力后世之君继续努力,告诉大臣尽心辅佐新帝,以及对丧礼的要求和安抚一下各地的藩王和地方的权臣。
对于帝王来说,自己都快要死了,别说在位的时候有何成绩,就算真的人神共愤,干的不是人事,也没必要自己骂自己。
那么这个活很明显,不可能是皇帝自己动手写,而是由实际操办者,也就是当朝的大臣,尤其是内阁大臣们,他们才是遗诏的具体拟定者。
拟定遗诏,很明显是一个总结前朝所有的过失,为自己的错误洗白,打击政敌的最好时机,因此,遗诏的制定自然是明代朝臣们必争的关键区域,谁掌握了遗诏,谁就掌握了未来在朝廷的主动权。
而参与遗诏,其实就代表着可以入阁。
徐阶让张居正参与拟定遗诏,其实就是要把张居正抬进了内阁。
张居正是他徐阶抬进内阁,必然引起高拱对张居正的不满。
高拱和张居正关系很复杂,两个人钻到一起有许多共同话题,政治理念虽有偏差但大方向一致。
这让徐阶很是警惕,担心张居正和高拱站在一起,这样对他就太不利了。
张居正是他看好的接班人,也是他徐家继续富贵下去的基础。
如果张居正真倒向高拱,以他和高拱的关系,徐阶可以预料到他致仕以后徐家会是什么样的境地。
一石二鸟,张居正参与草拟嘉靖遗诏,那么高拱就一定会把他当做一生之敌对待,不会再生起拉拢的心思。
因为高拱的性格就是这么霸道。
他不会权衡利弊,完全看个人主观意识判断对错善恶。
他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这也注定了在真正的政客面前,他将脆弱的不堪一击。
当然,这样的事儿,绝对不会发生在裕王在位期间。
“几位大人,是不是该颁布遗诏,宣布此事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呆在寝殿里的黄锦都有些不耐烦,一直等不到内阁阁臣的消息,总不能一直瞒着天下陛下大行的消息吧。
终于,黄锦还是来到了偏殿,推门询问道。
现在宫里也只有他有这个威望,勉强可以和这些大明朝内阁阁臣平等对话了。
被黄锦催促,先前还在和徐阶争论要重新拟定遗诏的高拱暂时闭嘴不言,因为刚才李春芳和郭朴还是看了遗诏,对其中的内容并未有太多不满。
其实,遗诏写成什么样子,对李春芳来说无所谓,只不过他对徐阶擅自拟定很不感冒。
而徐阶其实也是抓住了这点,所以才敢私自动手。
至于高拱和郭朴,徐阶并未放在眼里,道不同不相为谋,本就不是一路人。
徐阶很珍惜来之不易的首辅之位,高拱觊觎,那就让他等着。
看出里面气氛不好,黄锦目光看看徐阶,又看看高拱,最后把视线落到次辅李春芳身上。
“李大人,伱怎么说?”
李春芳此时被黄锦问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态。
不过终归还是性格偏软,遗诏内容并无太大问题,他也就点点头,“没什么意见。”
首辅和次辅意见达成一致,对于郭朴和高拱来说,就算再有意见也只能憋着了。
徐阶,终究是在这场争斗中笑到最后。
“好,那就操持丧宜吧。”
黄锦对屋里几位阁臣说道。
高拱这会儿也不想继续争辩了,最后没有赢面。
拿徐阶没办法,难道还不能针对张居正吗?
“咚咚.咚.”
远处皇城里,一声声钟声敲响,传遍京城各地。
原本热闹喧嚣的街道上,无数人都不约而同的暂停手上的动作,齐齐望向紫禁城方向。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有钟声敲响?
对于市井百姓来说,大多数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皇宫里的钟鼓,那可不是随便敲的。
也只有上了年纪的百姓才似乎预感到什么,默不作声数着响钟的次数。
连绵不绝的钟声不断回荡在京城上空,整个京城好似暂时被按下暂停键,即便往日走在大街上嚣张无比的巡城御史和锦衣校尉,此时都已经或勒马或站定。
他们知道得更多,或者说和京城官场的人,他们在钟声敲响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咚咚.咚.”
钟声依旧在敲响,巡城御史此时已经慌乱的从马上下来,面相皇城方向,心里还在默数:“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
念道四十五的时候,钟声消失了。
御史面相皇城方向轰然拜倒,仿佛连锁反应,他身后的兵马司军兵和街上百姓此时也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皇帝。
死了。
此时,京城六部五寺所有的衙门里,官员纷纷快步出了值房,在院子里带领手下书吏等纷纷向皇城方向拜倒。
与此同时,京城内外各地庙观几乎在同一时间敲响钟声。
皇宫里的钟声已经停下来了,可京城一直持续在钟声之下。
京城闻丧日为始,寺观各鸣钟三万杵,禁屠宰四十九日同时京城内外严禁一切娱乐活动、嫁娶,禁止饮酒作乐
裕王府中,在钟声响起那一刻,魏广德就已经站起,心中一直默数钟声,和他一样动作的还有陈以勤等人。
在确定皇宫里钟声四十五响后,魏广德微微闭眼,随即就感觉衣袖被人拉了下。
睁开眼,他随着陈以勤等人出了屋子在院中,向皇宫方向跪拜下去,片刻后方起身。
“去见裕王吧。”
陈以勤这时候对殷士谵、魏广德说道。
两人点点头,都看向李芳。
裕王回来后到底在哪里,只有李芳才知道。
“三位大人跟我来。”
李芳答道。
于是前面带路,就往裕王院子那边行去。
进院子,几人就看到裕王依旧跪在院中,面向皇城方向。
“殿下节哀。”
魏广德和陈以勤等人一起向裕王行礼,开始劝导起来。
“殿下,还请节哀,现在内阁那边应该有人正往王府来,殿下还要出去见面的。”
这会儿的裕王有些呆呆傻傻的,嘉靖皇帝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虽然嘉靖皇帝以往并未对他有半分亲善,可裕王明白那是不能而不是不愿。
以往还有些怨念,可是在今日见面之后就已经烟消云散。
乾清宫里,礼部尚书高仪已经赶到,和四位阁老、黄锦商量好丧制,就暂时留在宫中主持,而徐阶、李春芳等人则离开皇城赶往裕王府。
他们此行是按制,启请裕王入主丧事。
“张居正参与了遗诏的草拟?”
高拱到了裕王府里,张居正此前被徐阶叫去皇宫的事儿自然也由他之口传开。
魏广德默然,当时就感觉不对,原来徐阶是这个事儿。
“徐阁老怎能如此?与制不合。”
陈以勤皱眉说道。
“是啊,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可张居正就是做了。”
高拱愤愤说道。
魏广德见到高拱的态度,这才有点后知后觉徐阶的目的。
徐阶这招高明吗?
张居正没有看穿吗?
恐怕未必。
他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诱惑,心甘情愿钻进徐阶设下的陷阱。
魏广德只能这么理解,不过这样也好,张居正和高拱再不可能和解,对他来说还是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