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家令官秩千石，主管东宫的吃喝拉撒杂睡。其属下是太子仓令、太子食官令。刘庄在自己的“御座”坐下，呷了几口茶水，推开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庶子、太子中庶子等呈送案头的卷帙，便传令车辛进见。

    车辛长相大众，清瘦干练，一进殿内便拱手禀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据宫婆子报，贾良娣已有身孕月余。”

    “贾良娣已有身孕，可真是东宫一喜。皇上、皇后知道了么？”

    “此乃皇宫大喜事，大长秋会亲自禀告皇上、皇后。”

    “传我谕令，东宫官吏宫人，皆赏赐锦绢一匹。”

    车辛满脸带笑应诺，深深一揖便退了出去。

    刘庄粗略翻阅一下案头的卷帙，起身去贾良娣居处葭苍园。

    葭苍园离涵德殿也就六十余步。园内绿萍水莲，蒹葭杨柳，都是贾荞入住后特意的点缀。读过《诗经·秦风·蒹葭》的人，也就知道“葭苍园”，取义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贾荞成为太子良娣，除去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外，最感激的是姨爹马援一家。在姨爹家，贾荞从马严、马廖、马防身上，学到了做人的立身之本。在表弟马客卿、马容儿身上，则获得无限的童年乐趣。没有常去姨爹家陶冶熏染，也许就没有自己成为太子良娣的可能。

    从太子那里，贾荞知道了姨爹在皇帝和太子心里的分量。自己已经富贵已极，贾荞只是为马客卿和马容儿自豪高兴。有姨爹的功勋和名望在，马客卿和马容儿一生也会受用不尽。

    就如晴天霹雳一样，贾荞知道了姨爹蒙冤被夺取勋爵，更加令人不可接受的是，表弟马客卿因父亲蒙冤而泪尽夭亡。表弟泪尽追随他父亲于地下，不知道娇小的马容儿哭成怎样一个泪人。

    在贾荞眼里，马客卿貌若仙童，神采秀澈。因为妹妹贾蘅才十一岁，贾荞不便向姨妈提起马客卿和贾蘅的亲事。闻知马客卿夭亡，贾荞心里如万箭穿心。他的音容笑貌，再也挥之不去……

    逝者长已已，生者常戚戚。就在今天早晨，宫婆子告诉自己已经怀孕月余。此大喜因为马客卿的夭亡，让自己咋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身在皇家，贾荞不能去马客卿坟上痛快一哭。无法排遣的悲伤郁闷，让贾荞食欲不振，丰腴玉润的面容明显清减许多。

    刘庄因为太兴奋了，在去葭苍园的途中，忽然起意先去了药丁香的芳林园。

    刘庄喜欢药丁香，主要喜欢她的天然丽质；喜欢贾荞，主要喜欢她的闺秀风韵。按例，今晚该宿在芳林园。因贾荞怀孕，则不得不和药良娣打个商量，今晚改宿葭苍园。

    药良娣见太子进了芳林园，前迎几步庄重施礼。待引刘庄进了丰韵阁里间，她转身抱住了他。一阵热烈持久的亲吻，几乎让刘庄喘不过气来。

    药良娣吻过刘庄，还拥着他继续温存着。刘庄因今晚要改宿葭苍园，也就继续抚爱着药良娣道：“药良娣方才没把我吞了，这会该我吃你了。”

    “殿下别心不应口口不应心了，今晚先过来打打马虎眼儿，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为贾良娣有孕高兴，难道药良娣不高兴？”

    “我两个情同姐妹，我没理由不高兴，也不敢不高兴。我只是担心，万一我只开花不结果，今生就得低贾良娣三等了。”

    刘庄将药丁香用力拥抱一下道：“你要这么说，我今晚不去葭苍园了。”

    药良娣轻轻推开刘庄道：“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殿下快去吧，咱们不是说过天长地久的话么，日久才见人心呢。”

    刘庄见药良娣通情达理，即便有几分醋意，也是可品味的醋意。于是，给药良娣多情地挤了一下眼睛，便要出丰韵阁。但还没走出外廊，里间传来药良娣轻轻的啜泣声。刘庄心了窝了火气，快步回到里间道：“你刚才说过天长地久，怎地反悔了。你如果反悔，我可以不去葭苍园了。”

    药良娣坐在锦凳上，用丝巾擦拭了泪水道：“殿下赏赐臣妾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反悔，更不敢嫉妒贾良娣。臣妾只是担心贾良娣居功自傲，臣妾日后真不好做人了。”

    刘庄好脾气地就近坐下道：“说说贾良娣如何居功自傲？”

    “我和贾良娣，认识于逆境之中，又同为太子良娣。平时有了闲暇，喜欢去葭苍园陪她闲话。只是近来旬日间，她似乎很不待见我去葭苍园。就是和她玩笑，她也作出一脸的晦气色。过去我若三天不去葭苍园，她会来我的芳林园。当我有意不去她那里，她竟然也不来我这里。

    那几天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突然明白了，原来贾良娣怀上皇家血脉，已经高我一等了。太子说过谁先有孕虽为大良娣的话，怨不得贾良娣轻慢药良娣。臣妾只是希望太子殿下见了贾良娣劝劝她，爵禄、印绶、釵环可以高人一等。但我姐妹的情谊，不应该就这么薄成一张纸了。”

    刘庄听了药良娣的泪浸腹怨，明白还是小女子之间敏感嫉妒。他笑着安慰药丁香几句，便放心离开芳林园。

    到了葭苍园，刘庄悄悄寻到贾良娣喜欢的秋雨榭，见贾良娣对着满池的荷叶发呆。刘庄不敢吓着有身孕的贾良娣，接近之际轻轻咳嗽一下。当贾良娣看到自己，便上前将她揽在面前亲吻片刻道：“我二十三岁了，上天眷顾，良娣立功，我俩有自己的骨肉、父皇又添皇太孙或者太孙女了。”

    “殿下……”

    贾荞应酬般将头靠在刘庄的前胸，并没有还一个甜蜜的吻。

    “我说过，你和药良娣，谁先生育，谁就是大良娣。太子就是储君，用民间的话说，是君子一言。用皇家的话说，是君口无戏言。从今天起，每月我多陪你五天。”

    “臣妾初有身孕，身心俱有不适。今天殿下该去芳林园，殿下快离开这里吧。”

    刘庄没想到贾良娣不希望自己留宿葭苍园，他想到药良娣的话，仔细看了她的脸色，果然有一种让人心烦的晦气色。想到自己乘兴而来，于是压下心中的不快，慢慢放开贾良娣道：“良娣凤体不适，我更应该陪在身边，如何撵我离开呢？”

    贾荞急忙陪了笑道：“殿下切莫误会，臣妾是为殿下和药良娣着想。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秋夜一宿顶万金呢。”

    刘庄因贾良娣的一句“俗话说”心情变得很好，便伸手抚摸着贾良娣的小腹道：“苍天有眼，让你怀的是皇太孙才好呢。”

    “殿下方才说过，君口无戏言，臣妾就生个和太子一模一样皇太孙。”

    “良娣怀上皇太孙，是大喜，如何良娣脸色有些发暗？”

    刘庄的话拨动贾良娣的心弦，便不加思索道：“心有大悲，其喜不喜。以喜衬悲，其悲越悲。”

    刘庄惊诧看定贾良娣道：“良娣心中所悲者何？”

    贾良娣不知道自己如何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子。

    刘庄想起药良娣的小嫉妒，便开玩笑般道：“贾良娣身孕皇太孙，最受不得委屈。在东宫内，无论他是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率更令、太子庶子、太子舍人、太子家令，抑或是药良娣、宫婆子、宫女，谁胆敢给你气受，本太子让谁这辈子难受。”

    “殿下切莫牵扯他人，原是我自己妊娠反应，怨不得东宫任何人的。”

    刘庄猛然悟到贾良娣是马援的姨侄女，于是试探道：“心有大悲，其喜不喜。以喜衬悲，其悲越悲。听了此话话音，莫非你心里一直悲大于喜？我自认自己能呵护太子良娣的一切，也能给予你一切幸福。孰料太子良娣心有大悲，太子却浑然不知？难道贾良娣心中的大悲，不足告知太子么？”

    刘庄虽然前些天轻描淡写地和自己说了姨爹被父皇褫夺勋爵的事，并没告诉自己是何人诬告何人理的案。从刘庄言语神色看，太子对此事根本不可左右。太子不可左右，只能是父皇的钦定。

    若认定姨爹蒙冤受诬，则有说父皇昏聩之谦。同样，想去姨爹、马客卿坟上痛快一哭，说出来就是对皇家的大不敬。贾良娣避开刘庄的目光，想出一句遁词道：“殿下误会，臣妾神思混乱，不知自己如何说出那句昏话。”

    刘庄从未和太子良娣们发脾气，不发脾气不等于没脾气。为了表示自己对贾良娣怀孕的喜悦之情，特地安抚了药良娣，想一门心思和贾良娣共度良宵。谁知往日相知相爱的贾良娣，却对自己关闭了心扉。

    “你既然还是神思混乱，就好好将息吧。”

    刘庄压抑着心里的不快，说完便走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帝后议选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