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不愿面对别离，仍旧已经阴阳相隔。

    张旭在方庭府上待了已有五日，这几日他脑子一直昏昏沉沉，如梦似幻。

    从他入了玄门，踏上修行路开始，更加体会到什么叫世事无常，人事多变。

    或许只有成了仙，得了道，才能从这泥淖苦伤中走出来吧。

    张旭已经看清楚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变强。儒道需要他变强，他想保护的人也需要他变强。

    至于逝者，再多追思苦痛也无用，只能将他们放进记忆，然后让自己变得更好，能一肩挑起未来的风雨。

    “初阳，今日如何了？”张旭刚调整好心态，就见方庭从外二来。

    “我已经大好了，多谢方兄挂心。”

    “那我就放心了，这是我差人做好的面具，你看看是否合适。”张旭这才注意到方庭手中拿着的面具。

    面具样式略简单，制作十分精美。整体呈淡青色，上面只有一点银色暗纹点缀。看似由金属制成，拿在手里却十分轻薄。

    “之前我两次见你，你都身着青色衣衫，想必对青色情有独钟，便吩咐他们做成淡青色。”

    张旭想不到，方庭竟细心至此。

    “多谢方兄，这面具很好，我很中意。不知现在城中百姓如何？”张旭很关心当前局势。

    “初阳，你跟我父亲真的很像，你们这样活着不会累么？”方庭不答城中状况，反问张旭。

    “我信仰的是儒道，儒者逃不过仁恕二字，我虽追不上圣人脚步，但我也见不得百姓流亡受难。

    我想令尊也是如此，一方之宰，护一方生民，这是作为一方父母职责所在。

    就我而言，做自己想做的事，行心中正道，怎么会累？”

    方庭久久不能言语，张旭的坦荡豁达，对自己心中道的追求，都令他十分向往。

    张旭与他父亲都是同一种人，坚定自己的道，百死不悔。

    方庭曾在他父亲去世后，恨过那些害他父亲的人，恨过他父亲太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坚定认为，他自己的选择才是对的，那些愚民，就不能拿他们当人。

    直到今日，他又遇见了跟他父亲一样的张旭，为了那些百姓上下求索，找寻对策。

    方庭突然间明白，像张旭这种人，是永远不可能断绝的。

    这世上愚昧无知之人不绝，但是会有张旭这种人苦心为其寻一条前路。世上邪恶污浊之人亦不绝，还是会有张旭这种人，明知邪恶不能根除，却仍旧孜孜不倦扫邪除恶。

    哪怕最后被他们所助所救之人亲手退向深渊，他们还会那样做，不为其他，只是因为他们就是那样的人。

    一把傲骨，坚定正道。

    张旭见方庭不言语，以为是他不认同自己的话，便不再多言。“方兄，我现在已经无碍，我想回师门去看看。”

    方庭思绪被打断，见张旭想回灵阙，道：“初阳，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张旭心头涌起一丝不安，“嗯，请讲。”

    “青玄可能…死了非常多的人。”方庭犹豫一下，抛出一道惊雷。

    “什么？”张旭猛的站起身子，急急追问道：“死了多少人？我师父、太上长老还有掌教他们没事吧？”

    “那日我带你回来不久，就听到有人回报，青玄门的人与灵兽神龟一道去除业鬼。

    未敌业鬼，去的人几乎都没了，灵兽受了伤，逃回了青玄。

    据说青玄现在就剩下一个薛姓太上长老在主持大局。”

    张旭听完这话快要崩溃，他的几位师父，还有青玄六七百同门，都没了。

    师门举全力对抗业鬼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没能见那些平日对他关爱有加的师长最后一面。

    身为青玄一员，他要与青玄同进退，共存亡！

    “我这就回去看看。”张旭急忙忙就要走。

    “初阳！现在城里情况危急，你怎么回的去？不如与我一道，我们用传送阵过去。”

    古鲁国七十二域三千城，每座城都有一座传送阵，可以去城内任何地方。

    千万年来，儒道式微，断了修行路，古鲁国又一直保留这点火种。

    慢慢地，古鲁修者渐少，主城之人多是凡夫，甚至不知道城里有传送阵。

    好在方庭是修者，这传送阵今日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张旭与方庭回了灵阙，直奔阙阁而去。

    往日这时，魏通明都是负手在厅堂踱来踱去，指挥除邪，思考下一步对策。

    如今阙阁里空荡荡，桌上落着半盏残茶。

    张旭心中一沉，想起方庭之前的话，只有薛青衣在主持大局，竟连魏通明都身殒。

    转身快步出了阙阁，向江涛楼奔去，自打搬进灵阙，丁玄洛就住在江涛楼。

    行至半路，终于遇见一个人。

    “你是？张师弟？是你吗？张师弟！你没事！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此人正是张旭未入青玄时，听两位弟子讨论提到的齐正。

    见到戴着面具的张旭，齐正先是惊讶不确定，后忍不住落泪哭泣。

    “齐师兄，其他人呢，都在哪里？”张旭压着泪水问道。

    “没了，都没了，掌教跟所有长老都死了，现在就剩薛长老带我们百十来人守在笺雪楼。”齐正哭道。

    张旭如陷冷窖，心沉谷底，泪水奔涌而出。方庭告诉他这些的时候，他还抱着幻想，幻想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方庭手底的人出了差错。

    那个初见时不顾旁人耻笑，不计较他资质年龄愿意教他的丁玄洛没了。

    那个心系青玄，一心为青玄奔波求未来，一直护着他、培养他的掌教魏通明也没了。

    还有经常与萧子骞、薛青衣斗嘴，争着要教他的刘笑天，也随挚友萧子骞而去。

    没了，都没了。

    张旭眼中流着泪，心里滴着血，失魂落魄、漫无目的走着。

    “师弟，你要去…”

    方庭拦住齐正，“不要打扰他，让他自己静一静，你先回去禀报薛长老，就说初阳没事，我去跟着他。”

    不知不觉间，张旭走到了前山，又到了竹风院。

    十来天未住人，眼前这开启张旭修行路的地方，已经枯枝落叶满地。

    张旭目光仔细滑过这里，每一寸地方都是那么熟悉。

    熟悉的屋子，丁玄洛曾坐在里面教导他，三位老人总是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方兄，你看这竹林多好，这么好的环境，以前我师父经常在下面休憩。”张旭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方庭道。

    方庭不及回应，张旭接着道：“那时候林易也没走，他会在竹林里大声吟唱他新写的打油诗，还会吹他自己削竹子做的那只箫，很难听，每次都会打扰到师父，然后他们隔着竹子对骂。

    还有另外三位长老，他们也经常在这下面猜拳下棋喝酒。

    那样热闹轻松的日子可真好啊。”张旭声音很轻，目光眷恋无比地望着竹林，像是怕打扰到记忆中的往日美好。

    接着话锋一转：“可是现在，林易走了，我的四位师父，只剩下一位。

    分明不久前，他们都还在这里的。

    他们还没看着我走向仙巅，还没看着我造出一个他们心目中的青玄，就都没了。”

    说到最后，张旭涕泪滂沱，摘下面具放声哭泣。

    他不是没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他父母都是因病去世，前期有迹可循。这般剧烈突然还是第一次。那么多人，说没就没。

    方庭默默陪着张旭。

    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在方庭父亲去世时，他也曾这样奔溃无助，可是人总是要学去成长，在痛苦中成长。

    修行这条路太难了，要想登天途，证仙道，不知要付出多少，要舍弃多少。不少人行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自己。

    而张旭还要重振儒道，要走的路更是艰难百倍，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