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面城
繁体版

第1章.传说

    大面城,位于芒荒山腹地以北。一年之中倒有两百多天滴水成冰,城中有个水潭却经年轻波荡漾从不冻结,叫做“荒潭”。

    据传,大面城人是距今一千四百多年的北齐战神兰陵王后裔,城中居民终身佩戴面具纪念祖先。

    有史可考,兰陵王姓高,名肃,字长恭,可这大面城虽是一姓之城,却都姓“兀”。

    小城地处终年积雪的芒荒山酷寒之隅,被层峦叠嶂的山脉环围阻断,绝少与外界交流。

    关于这座城的传闻颇多,却皆无实证,以至世人都以为大面城只是个传说。

    直到国家科考队一个叫吴赓的队员坚称进过大面城。虽然他依然拿不出任何实物为凭,也记不起大面城的具体方位,但他却能够清晰地描述这座传说之城所处的地理环境、城池建制、规模尺度以及自然人文、民俗民风等等。

    经专家组反复考证,虽然此人在叙述过程中常掺杂些脑洞大开的臆想,但大多说法确与传说相符,若非亲历,绝难编造地如此严谨缜密。

    经鉴定,这个叫吴赓的人,精神正常,身体健康,身份背景经历均清白。不过即便如此,大面城依然是个迷样的存在。

    吴赓是国立医科大学生物药学博士。出生于中医世家,父亲是著名的中医吴氏第十三代传人。

    他自记事起便在父亲严厉督导下背诵中医典籍,《汤头歌》、《尺寸歌》、《伤寒论》、《药性赋》倒背如流,又在祖传医馆“半山堂”见识了诸般病例,什么分病辩证施治,方剂择处选用,都能应付裕如。

    他作为吴氏唯一继承人,克绍箕裘、踵武赓续是无可推卸的责任。

    抵不住父亲承继家学的谆谆教导和家族一脉单传的殷殷期盼,报考大学时,他放弃自己向往的生物科学,考进国立医科大学中医专业。

    可只读了半个学期,小吴同学便申请转入在他看来与生物科学最为接近的西医药物学系,理由是中医专业教的东西太浅,继续下去只会浪费时间。

    父亲失望之余哀叹子不类父,却也只得接受既成的事实。

    此后,吴赓一路从本科到博士顺风顺水。

    他专业上未见得比同学高明多少,但胜在情商高,深得老师们喜爱,就连最严厉的宿管阿姨碰到他晚归时也会破例留门。

    随着年纪渐长,小吴的“非专业本领”更发挥出极实际的功效来,他能哄得不苟言笑的导师笑口常开,以至于在不自知的偏心状态下,多给他核心课题关键实验,因而接连几篇论文发表在国家级学术期刊上。

    博导是个老学究,在业界颇有些份量,自从带了小吴同学,便常感慨此子心窍灵通,全不似一般学生,老实的迂腐呆板,机灵的又浮躁油滑。

    他心中认定小吴是个可塑之才,假以时日必能成器,欣慰之余不免着力提点关照,更在毕业前夕,以自己毕生积累的权威大力举荐小吴同学留校任教。

    有了众人羡艳身份,小吴在大家眼里便不再是原先的小吴。“小吴教授”的尊称半真半假传开来,吴赓开始还脸红心跳地一再解释纠正,没想到适得其反,大家似乎都很愿意看到眼热对象的囧态而乐此不疲。

    听出称呼里的戏谑意味,吴赓索性收起诚惶诚恐态度,只当是多个绰号坦然接受。

    父亲老吴先生把儿子当初换专业产生的那点失望抛得一干二净,逢人便夸儿子争气。

    可吴赓想到后半生几十年时间都将在熟悉的环境干一成不变的工作,怎么也乐不起来,在他眼里,几十年重复单调的生活简直是辜负人生。

    当得知国家科学院组队赴芒荒山开展生物多样性考察时,他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并如愿成为其中一员。

    出发的前一天,他才告诉父亲。

    老吴深受打击。他自信教子有方的声名不亚于一辈子行医的成就,亲戚、朋友、病患,甚而不认识的人辗转托关系,来讨教孩子的教育问题,使他收获了额外的满足感。而儿子一再地先斩后奏,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恼。

    虽然知道即便端足父亲架子,自己的态度也不一定能左右儿子的决定,可这关乎脸面的大事无论如何不能听之任之。

    他找儿子很正式地谈了话,表明坚决反对小吴离校的强硬态度,甚至不惜以父子关系相要挟。

    吴赓却轻描淡写地用“经历一段非同凡响,以安抚后半生的平淡无奇”巧妙化解了父亲的怒气。

    他保证科考归来仍回学校安心做“小吴教授”,而且会在没有课程安排的时间到半山堂点卯,随堂坐诊承袭祖业。

    老吴很意外地找回了面子,这才转怒为喜。

    吴赓却不免悻悻,父亲一辈子活在声望盛名的重压之下,事事规矩谨慎如履薄冰,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他觉得可笑的同时,多少也有些同情。可父亲听说他要去野外考察,竟不问此行的艰巨危险,一味顾虑自家面子,使得他更加坚定自己选择,放下那点因同情而生出的愧疚,义无反顾地走了。

    这次科考任务的确是有很大风险!

    芒荒山向有“神山”美誉。传说有主宰阴阳两界的神仙住在最高峰的冰雪神殿,神人们常乘着青鸟飞驰巡游山际人间,体察下界甘苦,决断众生命运。

    以自然科学常识来看,这是一座东西向绵延两千多公里的巨大山系,平均海拔六千米的山峰有十一座,主峰荒川更高达七千六百二十八米,孤傲地耸立于云雾之间。

    尽管芒荒山海拔很高且满布冰雪,山里的气候却很干燥,常年极端低温缺乏融水,冰川非同寻常的陡峭。群峰时而笼罩在神秘的幽蓝璀璨的耀目光芒之中,那是终年不化的山隙积雪和远古冰川折射光线所致,常常又隐入浓厚的雾气云霭中难见真容,在巍峨高耸的环围山脉阻隔下,外环季风很难产生影响,内陆气团持续发威,山中气候多变。

    山脚阳光普照,山青水碧,鸟鸣山幽,像唯美圣洁的天使般恬静温婉。而山腰处浓雾陡降,黑云遍布,横风雷电暴风雪轮番肆虐,突然变成另一幅恶魔脸孔,令人猝不及防。

    如此捉摸不透的诡谲善变,不免又为“神山”更添一层神秘色彩。

    芒荒山物产丰饶,动植物物种繁多,此外还盛产优质宝石,尤以山系中段腹地的“无回谷”为最,顾名思义,“无回”是“有来无回”的意思,透出很深的警示意味。

    传说此地是顶峰众神及其坐乘青鸟的修练之所,谷底的绿玉具有神奇力量,神人们靠吸收绿玉精华而获得无惧奇寒高险的强大神力。而人类若能获得无回谷底的绿玉,便可修炼随意变幻身材形貌,突破身体羁绊,成为穿越生死两界,行走阴阳之间,无所不能的异能人。

    欲望能够轻易战胜恐惧,山外人们不断如飞蛾扑火般地进山寻宝,然后一去不回。

    有人说,寻宝人一定是得到了传说中的旷世绿玉,修成仙体而不屑再回山外的俗人世界。

    也有人说,无回谷四周是凶险奇绝的峭壁冰峰,没人能进入到那片神秘禁地,定是被雷暴雪崩吞噬了。

    无论如何,越是神秘莫测的地方越是具有非凡吸引力,寻宝人未见减少,更诱使许多学者也沉沦其中,从传闻考证到地质研究,旁求博考,穷波讨源。

    日子久了,竟逐渐形成专门学术流派“无回谷特殊超自然现象学术研究会”,简称“无学”,还留下不少观往知来的鸿篇。

    不久前,又有无学专家公布分析卫星回传图像的最新发现:冰雪覆盖的无回谷区域有绿意显现。

    专家们难掩兴奋地判断,是丰富的绿玉矿带裸露地表所致,再用精密仪器放大研究,依稀竟是丰沛肥美的水草环围着一小片碧水荡漾的椭圆形水域。

    这实在是个令世人惊奇的发现,冰雪覆盖的高海拔酷寒之地,怎么会有植物存活,又怎么可能有不结冰的液态水体?

    无学专家们对该区域展开卫星专测,加密追踪拍摄,果然又有重大发现:这片不大的区域周围常会有动物莫名死亡,但随后下一个时间段的回传图中却看不到那些动物尸体,这与进山探宝人离奇失踪必然有着某种特定联系。

    消息一经公布,社会各界哗然,有人立刻联想到大面城的不冻荒潭,但被治学严谨的无学专家们嗤为怪力乱神。

    可是,之前凡接报探秘无回谷失联的人,搜救队从没找到过尸体,无人机和丛林机器人毫无征兆地失去控制。

    寻宝人“活不见人,死未见尸”,官方只能一律认定失踪。关于这些人到底是如何失踪的,专家一时间无法给出科学的合理解释。

    国家科考队此行目的地正是这神秘禁地——无回谷。为考察那片酷寒冰川的不冻水域和自然生长的珍稀绿植,也为探寻莫名失踪事件真相。

    皑皑雪峰接连不断,科考队一行在芒荒山北峰山脚暂时停留。

    队员被分为两组,一组负责留守看护大型机器装备;另一组轻装探路确定半山营地位置,计划中午返回,然后全队在太阳下山前到达半山驻营。

    吴赓很幸运地被分在探路组,一路兴奋地左顾右盼,不时用手机拍下有价值的动植物照片。所有见闻都是新鲜奇妙的,正如他所愿,这将是一段富有挑战而又刺激的经历。

    山中空气清冽,植被茂密,黄白相间的细叶山花点缀其间,借阳光散发出融融暖意。

    突然,身边的一片矮灌木丛中发出树枝断裂的咔嚓声,吴赓走在队伍的最后正不停拍照,听见声音停下来,把手机镜头对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拉近,再拉近……灌木枝桠的缝隙间有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定定看着自己。

    吴赓楞在原地,好一会才想起喊队友,但刚张嘴又临时改了主意,没喊出声来,生怕惊了那“眼睛”。

    他深呼吸,强自镇定,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插进袖臂,抽出对讲机小声呼叫“队长,队长”,还没听到回话,树丛里的“眼睛”却受惊似的斜刺里冲出来,极快地隐入另一蓬堆满积雪的荆棘丛。

    吴赓没看清是什么,但从眼前一闪而过那影子的形态分析,绝非人类。“是野兽!”吴赓倒吸了口凉气,边盯住那怪兽隐身的棘丛,压低声音再叫“队长,队长,发现有情况,请回话,请回话……”,当他把眼光从怪兽藏身的棘丛收回,扭头再次对着手里的对讲机呼叫时,却发现手中空空。

    对讲机呢?手里拿着的对讲机没了!

    这是进山后大家相互联系的唯一工具,肯定是被那树后家伙吓得撒了手。

    吴赓有些慌乱地蹲下身,边抬眼看野兽藏身的棘丛,双手胡乱划拉着身边积雪,很快他就找到了对讲机,却是看到拿不到,对讲机掉进了脚旁那条深不见底的冰缝,正卡在冰隙间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滑落。

    吴赓扑倒在地,趴在冰缝边缘,飞快地从背包里取出登山绳打了个单结,掏出件内衣系住衣角衣袖,做成个布兜子吊进冰缝,他要把对讲机“打捞”上来。

    试了几次,终于,内衣套住了颤微微地对讲机,吴赓心头一阵狂喜,小心翼翼地向上收着绳。

    蓦地,他感到脑后一个黑影在慢慢靠近,吴赓的心揪紧了,他立即想到树后的那个大家伙,自己刚才只顾着对讲机,竟然忘记了对面的危险。

    他加快了收绳速度,边拿眼角瞥那影子,那影子似乎也有些犹豫,迟疑着向他一点一点靠近,几乎就要到身边了,终于恐惧占据了上风,吴赓飞快地爬起身来向远处跑,手里拖着那根没来得及完全收上来的登山绳,只要把布兜拉上来就成功了。

    身后传来扑腾扑腾地巨大声响,是个大家伙,显然是在追自己。

    缺氧,吴赓跑几步便喘得厉害,腿上灌铅似的,只听一声低吼,耳边风声骤起,大家伙的巨大身影眨眼间扑到面前来。

    吴赓不假思索,拼尽全力把拖在身后的布兜绳结当作自卫武器,向那黑影甩了过去,身后的大家伙煞住了脚。吴赓喘着粗气回身仰面倒在雪坡上,这才看清,是头通体雪白、异常肥硕的牦牛。

    那内衣布兜不偏不倚正套在它的一对犄角上,这件红内衣是临出发前父亲特意买的,非说图个吉利。

    白牦牛笨拙地晃着硕大的脑袋,红内衣的半截衣袖滑脱下来挡住了它的牛眼,这大家伙嚒嚒吼起来,原地跳脚蹦达着,不住地摇晃脑袋。

    牛是见不得红色的,吴赓这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要袭击他,都是这红内衣惹的祸。

    吴赓惦记着对讲机,扯起地上的绳头想把内衣从牛角上拽下来。

    可经他一扯,牛眼前的衣袖被掀开一角,红了眼的牦牛看见吴赓,低吼着朝他冲过来。

    吴赓扔下绳头撒腿就跑,事实证明,人在遇到危险时所激发的潜能无法估量,什么缺氧疲累统统不在话下。吴赓以极快的速度手脚并用地向山上跑,转过一个山口后,身后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吴赓扶着冰壁停下来,除了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四下里静悄悄地。

    他站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相信危机解除。

    再看周围,已身处冰雪世界,原先的茂密植被已经变成低矮稀疏的高寒灌丛,间夹着些紫茎垂头菊,还有不知名的耀眼黄色小花顽强地钻出雪地冰碴盛放着,又有矮小密实、茎干上长着绒毛的浅绿色小草散发着迷人光泽,花地、雪峰、冰川与湛蓝天空组成一幅绝美的天然风景画。

    吴赓为眼前突然呈现的美景所震惊,在他印象中,只有雪莲花能够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恶劣环境下生长开花,这些不知名的雪域奇花不畏酷寒在冰雪中绽放,当然有极丰富的科研价值。

    他记起自己的科考使命,喘着气拿出手机拍下照片,再另存备注“芒荒山主峰半山植被”,手表上的坐标仪显示:“N35°89′,E77°55′”,于是又记录定位,然后下意识地点击“上载”,当看到屏上显示无网提示,他才想起,山里是没有网络信号的。

    吴赓叹了口气把手机插回袖臂袋里。

    腕表上的方位显示,他已经偏离既定线路很远了,时针已经指向中午十一点,还有时间,他决定直接回山脚临时营地。

    一路向北,在艰难地走了近一小时,再次回到原先拍照的地方时,吴赓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他不相信地摇了摇手上的指北针,磁针顽固地依然指向自己的左前方,那是他一小时前出发的方向,吴赓向左转了180度角站定,边看表上的指针跟着自己转身方向而转动时,这才稍松口气:指北针没问题。

    有雪花飘落在手套上,慢慢落地频密起来,头上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被浓厚的云层遮蔽,蓝天呈现出阴郁的铅灰色,眼前除了团团白雾便是锐利冰峰。

    惊慌以及高海拔缺氧放大了吴赓的疲累感。腿越来越重,可他片刻不敢停留,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极端气温下,稍一止步便会被冻成冰棍。

    对讲机没了,手机完全没有信号。

    按照出发前公布的大概方位,吴赓跟着指北针艰难行进,希望能与科考队在宿营地会合。

    在严寒中独自走了九个多小时,眼前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雪岭冰川,原先可见的裸露出冰层的黢黑的岩层已经被白雪和冻冰替代,缺乏变化的景观地貌说明他已经身处极高海拔山域。

    空气异常稀薄,每一口呼吸都要经历来自肺部、胸腔、喉管、鼻腔乃至头顶的剧烈疼痛,而迈出一步则无比沉重。

    希望越来越渺茫,偏这时又突然刮起了大风暴,狂风裹挟着冰粒形成巨大的白色螺状漩涡,不断在山体间横冲直撞,发出阵阵低沉地怒吼,天地混沌一片。

    吴赓勉力挣扎着找到一处背风雪坡,徒劳地将背部紧紧贴住坚实山体。

    他开始后悔自己把所有重装备都留在山脚,面对如此极端恶劣状况,没有装备只能等着被冻死。

    他抬手看表,时间显示已接近午夜。

    忽然,腕上的指北针莫名地旋转抖动,液晶显示的坐标位置、海拔高度、空气含氧量数值不停跳动几下,接着闪动几次诡异的亮绿频光后,屏幕熄灭了。吴赓颓然由心底发出声叹息:“完了!”

    暴风雪还在疯狂地呼啸着……

    人在绝望时反倒能冷静下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当然,其后发生的一切证明他是对的,不论多么绝望的境遇,只要不放弃努力,便是对自己最大限度的负责任。

    吴赓掏出背包里唯一的短冰镐匍匐在地上凿出条沟槽,拿睡袋覆顶再铲雪压住边缘,搭成简易雪窝钻进去。

    一刹那间,他似乎看见白牦牛的身影在暴风雪中的冰脊上缓慢移动,吴赓苦笑着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动物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它们早不知躲哪儿避风去了。

    白牦牛的确在不远处,是一群。它们在找寻头牛,头牛的失踪使它们一时间乱了方寸,以致于没能在暴风雪来临前找到栖身之所。牛群不久便到了吴赓所在的背风雪坡,它们在雪窝上方挤作一堆,将几只年幼的小牛崽团团围在中间,共同抵御暴风雪。

    吴赓缩在雪窝里,很意外地并没感觉到想像中的刺骨寒冷。他把这种现象归结为身体感官的麻木,以他所掌握的医学常识判断,自己挨不过两小时。

    二十五岁,生命正处于最有活力的阶段,却要早早终结。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放弃舒适安逸、波澜不惊的生活,试图寻求人生意义。

    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能进入神秘的无回谷,没看到神奇的寒极植物,不结冻的圆形水潭,还有,传说中的大面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