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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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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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风肆虐后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

    草芒不再摆动,树木断裂的枝干散落满地,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

    泥泞潮湿的树丛间,坐着一家三口,他们围着营火呆滞地等待着日出。

    “她能醒来么?”说话的是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他发型凌乱,衣服布满裂口。

    “伤口清理过了,外伤不算严重。”他的妻子剥开粘在卓雪额角的发丝,露出了一道不规则的伤口。

    这个身材臃肿的男人名叫杨柯,是位初中老师,物理化三门都能教;他的妻子名叫陶兰是家私立医院的护工,她留着利落的短发,长得不算出众。

    “你觉得她是怎么伤的?”陶兰扭头看向丈夫,眼中的猜疑不言而喻。

    “不重要,但遇见了,就不能见死不救。”说话时,男人看向怀里沉沉睡去的小女孩,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卓雪额头的伤口。

    “是啊,你是热心肠,可人家连借我们烤烤火都不愿意。”陶兰低着头擦拭着卓雪脸上的血迹,嘴里埋怨着。

    “能理解,毕竟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那么疯狂了,谨慎点没错。”杨柯轻抚着女儿的脸颊,小女孩身上裹着几层厚厚的衣服,睡得香甜。

    “我教了半辈子书,都以为生活不会再有变故了,没成想竟赶上这样的事。”他愣愣地看向天际之上的鱼肚白,昨夜怒涛般的飓风来临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昨夜他目睹了粗壮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湿润的泥土连同树根在空中划起漩涡;遮天蔽日的乌云吞没了月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沉空间里只能听见狂啸的风声,他只记得自己紧握着妻女的手臂,躲在了公路下的缝隙里,才勉强没被吹走。

    这一切他只在灾难电影里见过。

    “听说国家有专门的避难所,你说凭你教师的身份能进去吗?”陶兰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我就不指望了,起码让咱女儿有个容身之地吧。”

    “哪有什么避难所。”杨柯嗤笑半声,他并不是不相信存在避难所,而是他很确定自己没有资格。

    因为这一路,他见到许多军队设卡盘问逃难者,也亲眼看见某些人在被核实身份后被带离了人群,而剩下的恐怕就是他们这种籍籍无名的普通人。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连个能投奔的亲戚都没有,再者说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陶兰说着掏出了兜里的手机,不知是因为进水还是早已没电,手机俨然成了一块无用的板砖。

    杨老师沉声叹了口气,他深刻的意识到眼下社会的生存规则已经悄然改变,这令他想起了曾经给学生们上的一堂课。

    一堂模拟末日求生的实验课,课程的灵感来源于国外某部电影,本意是让学生们了解现下社会中诸如电工、农民、建筑工人等并不起眼的职业,在特定环境下却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原本看似更高级的作家、政客、商人甚至是教师,则是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曾几何时的课题却恰如当下的处境,杨老师深知如果自己不能在这特殊的环境里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那么他们一家将难以获得庇护。

    思虑万千,他低头看向怀中女儿娇红的小脸,在心底渐渐有了打算。

    在此起彼伏的小山包上,迎着初升的朝阳。

    一辆布满绿色迷彩线条的军用吉普,停在坡顶。

    周哲透过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眺望着远处的公路,雨后的山路很是泥泞,入目皆是疮痍的景象。

    但他早已麻木,原本包裹着半边脑袋的纱布被他换成了新的,这次他只取了一片薄纱掩盖住了眉角的伤口,并没有遮住眼睛,这使得他的伤势看上去不那么骇人了。

    他应着日出的风景,单脚蹬在轮胎边的踏板上,在山顶吃着早餐。

    从基地里带出了满满一车物资,吃喝用度应有尽有,他盘算着接下来只要找到卓雪,自己便别无他求了。

    至于那百思不得其解的三个数字,周哲打算将其抛之脑后。

    他想着既然无力回天,倒不如珍惜好眼前。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咽下了最后一块饼干,接着踩上踏板,再次启程。

    据他不远的公路上。

    朝阳振奋了劫后余生的人群,连夜排障的军队,将拦路的石块震碎清理后留下一个浅坑。

    缓缓涌动的人潮里,有个高大的身影,他脸颊上贴盖着一片方正的纱布,诸如此类的形象在经历过地震与飓风洗礼后的幸存者里并不罕见。

    身材高大的男人挤到了队伍的前端,看着昨夜清障部队设下的哨卡,此刻还不允许通行。

    他一直挤到看守的军人身边,神情焦急地开口询问道:“路还有多久才能通?”

    站姿笔挺的军人闻言柔声安抚道:“别急,这是最后的抢修点,再往前,路就好走了,我们一定会帮助大家的。”

    当然,这话不只是在回答他一人,但听见这话的潘阳,脸上的焦急却并未缓和,因为他无意间回首,在高低错落的人流中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卓雪的脸。

    卓雪正被人背着,额角的伤口被包扎过,她沉沉地垂着头,看不清背着她的是谁,但惊诧与惶恐仍旧笼罩在他的心头。

    难不成卓雪还没死吗?

    他并不是职业杀手,对置人于死地没有太多经验,虽说昨夜他达成目的后便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现场,但他确信卓雪受的伤足矣致命。

    此时一道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要过去骗回卓雪,就说是昨夜的狂风致使他们二人走散,他一早便心急如焚的等待在这了。

    这个理由足够令不明情况的陌生人信服。

    但当他看清了背着卓雪的人,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背着卓雪的是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正是昨夜里他们俩遭遇的那人,这让潘阳一时间慌了神,毕竟昨夜里相互打过照面。

    而就在驱赶他们之后,他们俩一个陷入了昏厥,一个不见了踪迹,再结合两人身上的伤,他不确定自己临时编的谎能不能骗过他们。

    可迟迟未能开放的哨卡和逐渐靠近的男人,都在告诉他,该做决定了。

    正当他瞥向路边崎岖的山路和前方竖立的路障难以抉择之时,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回荡在他的耳畔。

    潘阳不自觉的朝汽车驶来的方向看去,但看清来人后,他却更加惶恐了,因为汽车的驾驶座上,坐的是周哲。

    躲,是他心中最先出现的念头。

    但密集的人群摩肩擦踵的堵在哨卡前,他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而周哲已经将车停在哨卡的另一端,正和小队里的某位军官交谈着。

    潘阳的大脑正飞速作着判断,眼下似乎只有躲进路旁的树林里才有可能不被首尾两端的危急波及。

    可在他正要动身时,一声盖过人群喧闹的大吼,在潘阳身边响起。

    “救命,快来人救命!”

    人群里顿时哗然,潘阳先是一惊,旋即瞥向声音的源头,只见仅隔他四五米处,一名男子正抱着怀中的孩子,向哨卡另一侧高声呼救。

    突如其来的骚动本该为他悄悄溜走制造时机,可再回首时却发现周哲同样被骚动吸引来了目光。

    他心中一紧,再想躲避已是为时晚矣,像他这样高大的身材在人群中实在显眼。

    于是两者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碰撞。

    只此一眼,电光火石间,潘阳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他决定撒一个谎,一个绝对不能被戳穿的慌。

    几乎是刹那间,潘阳整理好了所有的表情和说辞,接着他伸出手,挥向吉普车的方向。

    注视着友人惊讶欣喜地朝他走来,潘阳挤过人群,翻过栅栏,张开了双臂。

    他打算以一个不算久别的拥抱开始这个谎言。

    拥抱之后,他开始描述这一路的经历,从偶遇卓雪到雨夜失散。

    他提到了那堆营火;提到了来寻求帮助的一家三口;提到了狂风来临时将他们头顶的树木掀飞,营火熄灭后他与卓雪在黑夜里失去了联系。

    周哲全都深信不疑。

    就在二人携臂踌躇,思虑该如何找回卓雪时。

    潘阳计划中谎言最精巧的部分到来了。

    他恰如其分的显露出惊喜之色,扯着周哲手臂示意他向人群某处望去。

    只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后驮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双眸紧闭面色泛白,额角还包着块纱布。

    “卓雪?”周哲大喜过望,他实在没有料到如此轻易便找到了卓雪,再侧头看向潘阳时,心中感激之情更甚。

    “老潘,大恩不言谢,幸亏你有先见之明,要不然我真就得大海捞针了。”听着周哲感激的话,潘阳却分毫不敢松懈,因为接下来才是他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

    他要让昨夜被他驱赶的一家三口相信,他是真的和卓雪失散,并且他对卓雪的伤情一无所知。

    “走吧。”压抑着心中的紧张,潘阳沉声提醒周哲启身相迎。

    那肥胖的中年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潘阳,带着质询的目光,蹒跚地挤过人群,朝他俩走来。

    至此,两拨人在哨卡前端,碰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