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啪嗒,”这是电话摔落桌面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潘阳小声地喃喃自语着。
所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后,重重地闭上了眼。
周哲不可置信地盯着电脑屏幕里正运算的气象模型,模型中闪烁着上一次海洋含盐量读数为百分之三点五左右。
也就是说,短短六七个小时内,海水中的盐分几乎消失殆尽。
“今夜怕是整个城市都无法入眠了。”所长仰着头,面如死灰,他的感叹在研究室内回响,此时偌大的室内三人显得如此渺小。
周哲揉着太阳穴,他作为一个资深的海洋气象研究员不会不了解海水失盐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就像一副摆好的生命多米诺骨牌,随着摇摇欲坠的首牌应声倒下,接着响起的是的悲鸣,而尽头那一张,赫然镌刻着人类的模样。
“会是设备受到干扰后出错了吗?”潘阳还心存些许侥幸。
周哲听后木讷地摇了摇头,不知是表达否认,还是表达未知。
众人的沉默中研究室内气氛降到了冰点,三人心中都明白,如果情况属实,那对于人类来说,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恍惚间周哲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手机显示不久前收到了几条短信和一个未接来电。
都是来自他的前妻,打开信息之前,他抬头向所长投去恳切的目光。
所长则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周哲感激地看了一眼所长,接着拿着手机迅速地向屋外走去。
屋外,研究所的大院里,周哲焦急地来回踱步,他前妻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而手机收到的短信内容分别是:
“出什么事儿了?我这的船全部停运了,我回不去了。”
“周哲速回电话。”
“我看见坠机了,离我很近。”
“救命!”
最后一条信息的时间正好是他刚回到研究所不久,这也是那通,在研究室外被他挂断的电话所拨打的时间。
一连尝试回拨了十几次,周哲着急地向后捋着头发,随着一通通电话的无法接通,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看着前妻发来的消息,周哲不自觉地摇着头,嘴里几乎有些痴狂地呢喃着:“我得去救她!”
语气虽然坚定,但救人却谈何容易,所里的工作暂且不说,谁也无法预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疯狂的事情,况且以短信给出的信息来看,他的前妻是受困在某个岛上,而这个时候有哪个疯子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海救人。
紧握着手机,那字里行间散发出的绝望和出海救人面临的危险让周哲大脑一片空白。
他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回忆着曾经和前妻相处的片段,猛的想起,他们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前妻确实曾提起离婚这事过去后要去某个地方散散心,而她所提到的地方,是位于东海的旅游区。
如果没有意外,他的前妻应该就被困在那里。
可光知道位置并没有什么用,他必须还得找到能出海的船,并且这船还得抗电磁干扰。光是这点,就意味着几乎绝大部分用电子元件获取动力的船只都被排除在外了。
“难道要用人力划过去?”这个念头几乎是顷刻间便被他自己否认。
那个旅游区虽然离大陆不算太远,可那是对于现代发达的船业而言,若是用人力,恐怕还没有到达自己便会葬身海底。
正当周哲踌躇时,潘阳也快步从所里走了出来,他也正尝试着联系家人,看样子是顺利拨通的他家人的电话。
周哲目光中带着急切和他对了个眼神,暂缓着思绪走到了他的身旁。虽然心急如焚,但他并没有打扰潘阳。
等待许久,潘阳放下了手里的电话,周哲赶忙开口。
“跟家里都交代好了?”
潘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刚才你下来的急,所长让我来告诉你,紧急撤离的建议已经递给了高层,应该很快就会公布,让咱们也赶紧撤离。”
“行,我知道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已经让家里人开始收拾东西了,今晚就出发,连夜向内陆赶,趁高峰期前上路。你也要提前准备好,否则到了高峰期,在你身后追赶你的恐怕就是未知的灾难了。”
“嗯,我明白。”周哲应承下了潘阳的提醒,看着这个朝夕相处老实敦厚的老友,本想向潘阳寻求帮助的他,还是没能张开口,想来此时他的家人肯定也十分需要他。
“放心,要相信国家,那么多次灾难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不会例外的。”潘阳见周哲焦急的神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哲低着头,已经不打算将潘阳卷入这个漩涡。
他咽下了心中急迫,故作镇定地对潘阳说了一句:“保重。”
接着便转身走向了他车,打开车门前,他看了一眼他奋斗了十余年的地方,又看了看陪伴了他十余年的潘阳,哀叹了一声,钻进了车里。
他心里隐约感到,这一去恐怕就是永别了,但为了曾经的挚爱也为了活下去,他别无选择。
发动了汽车,那烦人的电流声接踵而至。
周哲将车开出了研究院,平时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此刻却空无一人,他打开了车窗,让行驶中的风声中和着电流声,接着开始思考起了对策。
海岸与那座旅游岛屿的直线距离只有十来公里,而寻常的船在这片布满电磁干扰的海面上行驶会随时有失效的威胁,况且他只有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开船老手,要是真遇到了突发情况,那他自身的处境将会极其危险,到时候不要说救人,恐怕自己也会自身难保。
可现如今几乎所有船只都是倚靠电力或是石油驱动,若是全部排除在外,那么就只剩人力驱动的小船了。
“难不成真要划船过去?”周哲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扶着额头,心中权衡一筹莫展。
思索之间车已经开到了沿海公路上,海面完整地显露出来,原本在车内思索着的周哲嗅到了一股浓厚的腥臭味。
余光扫向海面,瞬间发现了腥臭味的来源。
只见海面上漂浮着不计其数的死鱼,它们平整的覆盖着海面并随着海水上下波动,而远处的海面也不见浪涛,像是一潭死水。
周哲并不意外,他只是静静地关上了车窗,口中自言自语着:“生命的悲鸣就这么无声的开始了。”
这些因为海水失盐而细胞膨胀死去的海洋生物,像是一个预兆,缓缓拉开着灾难的帷幕。
一路上的风景皆如此般,数不尽的死鱼;散不去的腥臭;理不清的思绪和关不掉的电流。
周哲紧踩着油门,目光不断在视野可见的海岸边上搜寻着,沙滩上从未如此空旷,没有人影也不见行船,有的只是搁浅在沙滩上的几艘旧木舟。
周哲紧锁的眉头终于在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建筑时舒展开来,那是一座码头,远远地望去,那也是周哲心中未熄的希望。
时间已经入夜,紧急撤离的通知应该已经传遍了这个城市,已经抵达码头的周哲倚靠在车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码头的大门被从外锁了起来,透过玻璃只能看见忽明忽暗的灯光和空无一人的售票厅。
香烟燃尽,周哲扔掉了烟头,从车里拿出一把工兵铲,撕下外套内衬,围在了脸上,接着大步走向码头。
几扇玻璃门都被手腕粗的铁锁牢牢锁着,看来要想进去,只有打碎大门一个选择。
他没有犹豫,举起铲子,将铲子下方的棱角处对准玻璃,身体的力量汇集在他的手臂,奋力挥下,碰撞声过后,门上留下一道碎裂开来的裂缝。
周哲目光如炬,顾不得被震得生疼的手掌,对着那裂缝一连又敲了几下,直到痛感蔓延到整个手臂他才因为麻痹停了下来。
他大口吐着气,疼痛令他格外清醒,大门上已经布满了裂痕,他放下手里的工兵铲,改用身体撞门。
一下,两下,随着冲击,大门终于轰然碎裂,玻璃残渣刹那间散落满地。
像是宣泄完情绪后的平静,周哲淡淡地掸了掸身上的碎渣,捡起铲子,迈进了码头的大门。
闪烁的灯光配着无人的大厅,颇有几分像恐怖片里的场景,但此刻周哲心中毫无俱意,他翻过了检票处的围栏,朝停靠船的地方走去。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周哲系紧了面罩,望着一条条延伸的栈桥边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些茫然。
正当他准备逐个检查船只时,却在一条栈桥的尽头望见一个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周哲,像是跪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映着月色有些许瘆人。
周哲咽了口唾沫,手不由得握紧了工兵铲,缓缓走到那条栈桥前试探地喊了一句:“喂!哥们你没事吧?”
坐在栈桥上的那人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了头。
微弱的月光落在那人脸上,借着月光,周哲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幻想中的恐怖画面并没有上演,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李船长?”周哲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在这碰见熟人。
“你是?”那人半转过身,似乎已经因为跪着太久没有力气支撑着他站起身。
周哲放下了手里的铲子,沿着窄窄的栈桥向他边走边回答道:“我是小周啊,研究所的小周。”
“哦。”李船长的声音有些虚弱,他的嘴唇上已经干的起皮。
“你怎么会在这?外门的大门都锁上了。”周哲心中疑惑极了,平时研究所有出海任务基本上都会找他租赁船只,而他给周哲的印象也十分不错,是个挺阳光乐观的船老板,怎么也跟眼前这个灰头垢面的疯子形象对不上。
李船长没有回答周哲的问题,只是将目光转向远端的海面。
周哲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皓月之下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水面,这画面有些诡秘。
“你到底怎么了?”周哲忍不住再次发问。
“我在向天请罪。”他回答时神情十分认真。
周哲听后则不由露出一副费解的神情,但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李船长便再次开口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疯了在这说些胡话?”
“没有,没有。”周哲赶忙否认,心中却有些无奈,看来这个人已经被灾难带来的恐惧淹没了。
他听出了周哲敷衍的否认,不屑地一笑,目光直视着周哲,干涸的嘴唇微微张开,口中振振有词,“何必心口不一,你其实也跟把我锁在这的人一样,觉得我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子,被灾难吓傻的懦夫对吧?”
周哲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我理解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根弦,只是你的弦崩断了。”
说完,周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来可笑,面前的这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听完周哲的安慰后竟啜泣了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妻子...”他哭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并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周哲蹲在他的身旁,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听。
原来今天他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出海打渔,但因为遭遇了这股电磁干扰,渔船失去了动力,并且因为电子故障,船身出现了损坏。那时他们离码头已经很远了,可他的妻女并不会游泳,直到渔船完全沉没,李船长因为求生的本能游了回来,而他的妻女则葬身在了海底。他从码头的栈桥上爬了上来,上来之后就一直跪在这,直到现在。
他说时几度哽咽,目光紧锁着远处的海面,却还不打算停下声音。
“从海里上来之后,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想想那海里涂炭的生灵,而我们这些平时仰仗大海过活的人却没有一丝愧疚,那只想着独善其身的样子真像极了禽兽。这是责罚,来自上天的责罚。”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周哲沉默良久,他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男人,但他的话却勾起了周哲对过往的回想。
傍海而生的他因为对大海的兴趣学习了海洋专业,他也从一个从小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变为一名不断揭开海洋面纱的研究员。
父母起初并不鼓励,想让他学习更有前景的专业,这样以后的生活能轻松些。可他却不为所动,毅然投身进自己感兴趣的事,为此没少和父母起争执,直到父母相继去世,这块心结也便不了了之。
周哲看向海面,目光深邃。
这片海洋虽没有给他带来财富亦或是名望,但在探索它的途中周哲却获得了无法言喻的满足和成就感。细细回想中,周哲似乎明白了什么。
随着知识和科技的发展,人们开始剖析利用着这片无垠的世界,但原本那颗对于它无比崇高虔诚的敬畏之心,却随着未知一同消散了。
人们将海洋视为利益之源,无度的利用它开发它,也许现在它开始了反抗,因为岸边再也没有虔诚的孩子了。
沉默了许久,周哲做了一个决定。
“等我救回她,我愿与您一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