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你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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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法又无天

    武阳县所在的磁州是边关要镇,但该县位处磁州最南,远离北境,多年不闻战鼓之声。

    但今年情况变了,北方蛮子屡陷边郡,似有大举入侵之势。

    京师急命边境各州、府、县都要重修和加固城防。

    县城东边的围墙才刚刚起了个墙基,一堆石料,砖头堆在工地上,征夫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武阳县尉黄伯达正站在一把大遮阳伞下面打量着工地,站在他身边的老人是县学政李宗儒。

    视察工地本该县令亲临,但县尊巡察了几天,实在受不了酷热,于是就委派本县两位要员代自己出来充个门面,免得被人暗地参一个“藐视城防要务”的罪名。

    两人巡视了会儿工地,正要一起回县衙。

    沓沓、沓沓……

    “县尉大人留步——”

    一名衙差急马奔来……

    张蕃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就见一位身着武官袍服的人骑马奔这边儿来了。

    一名衙差迎上去帮他牵住了马。

    来的这位官员身材魁梧,两腮突出,四方下巴,下马后,先冷冷打量了张蕃一眼。继而环顾几名军卒,道:

    “本官是武阳县尉黄伯达,事情我都听说了。该犯行凶,人证物证俱在,待本官押回审讫,等秋后处决就是。请将人犯交给本官吧。”

    一名军卒摇了摇头:“大人,你可别跟我们耍心眼。”

    “兄弟这话什么意思?”黄伯达皱了皱眉头。

    “没啥意思,大人要杀就现在杀。你们都是一个县的,你把人带走我们不放心。”

    黄伯达恍然大悟,哈哈一笑:“兄弟多虑了,本官绝无包庇之意。眼下朝廷以边关防务为重,事急应当从权,是本官太拘泥了。”

    张蕃一愣:“黄大人,你也不讲王法么?连审谳定罪的程序都不走了?”

    黄伯达冷冷看了他一眼:“无端行凶杀人,不杀你,那我大宁朝才是没了王法!”

    什么叫“无端行凶”?!

    张蕃忿然不平:“吴老四要上城墙杀我,黄大人你知道吗?”

    黄伯达嗤笑道:“你的人证呢?”

    没等张蕃反驳,黄伯达便高声厉喝:“来呀,将凶犯张蕃押上城墙,斩首示众!”

    两名衙差立即上前换下军卒,就要把张蕃扭送走。

    “长官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城墙外,一名中年灰袍僧人,一手持禅杖,一手托着钵,缓缓走来。

    “贫僧法号‘了然’,方才城墙上发生的事,贫僧——都看到了。”

    大宁诸州礼敬释教,武阳县所在的磁州也不例外。

    见这托钵僧衣裳整洁,举动庄严,黄伯达不敢轻慢,拱手道:“大师,官府在执法……”

    “长官。”托钵僧打断了他,“贫僧不敢干涉官府执法。”

    “……那大师叫‘且慢’是何意?”

    “这位少年马上就要死了,贫僧只想在他死前,念段经,送他一程,请长官行个方便吧。”

    黄伯达看了看军卒们,有些尴尬:“这……”

    托钵僧转向几名军卒:“几位施主,和尚普渡度生,给行个方便吧。”

    几名军卒互相看了看,军中有人阵亡,时不时也要请僧人作法事,指不定哪天就是这个和尚去超度自己,便个个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不一会儿功夫,张蕃被押到了城墙高处跪下。

    身后不知哪位衙差轻声道:“我下刀利索点,小兄弟,你一路走好……”

    张蕃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线感动,接着又涌出一股恐惧。

    直到死亡近在眼前,他才知道自己还是怕再死一次。

    城墙下,托钵僧正襟危坐,低头闭眼,口中开始微动……

    他在念……在念什么呢?

    张蕃心念忽然一动,大声喊了句:“和尚声儿大点儿,我听不见。”

    托钵僧歉意地点点头,朗声大唱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

    《往生咒》?!张蕃悚然一惊。

    这篇经文太短了,照和尚的语速,20秒就念完了,哪儿有时间找机会摸砖头?

    “《往生咒》太短,求大师换个长点儿的行吗?”

    托钵僧愕然抬头:“施主错了,贫僧念的是《拨业咒》。”

    “你才错了,这篇经全名叫《拨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但简称却不是什么《拨业咒》,而是《往生咒》。”

    托钵僧一脸困惑,敷衍道:“施主起的这个名字倒也贴切经意。”

    啥?我起的?

    张蕃愣了下:这篇经本来就叫《往生咒》好吗?

    “换个长点的吧?《地藏菩萨本愿经》,大师会不会?”

    “施主说的是《地藏菩萨经》?”

    “嗯?……应该是,大师会吗?”

    “会是会,可此经太长……”,托钵僧有些面色不快。

    “那就随便摘一段吧,一千……不,八百字,行不行?”

    “那行吧……”

    托钵僧一面念着经,张蕃一面用余光搜索离他最近的砖头。

    可听着听着,他感觉这和尚不对劲……

    “大师,你念得不对呀!”

    托钵僧眉间闪过一抹怒意,声音提高了八度:“怎么不对?!”

    “少了一句,【不可说】这句后面,你少念了句【一切诸佛菩萨,天龙八部,大会之中】,这回不算,求大师重头念起吧!”

    墙下军卒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立时大骂了起来。

    托钵僧皱皱眉,忍住了,道:“那贫僧另念一段。”

    张蕃又听了会儿,又叫道:“不对,你又少了一句!”

    “施主你能不能等我念完再说话!”,托钵僧两眼圆睁,脸上已有五分怒色。

    “【放如是等毫相光已】后面少了一句【出微妙音,告诸大众,天龙八部,人非人等】,你直接跳到【听吾今日】了。”

    托钵僧脸上怒色转为诧异,思索片刻,道:“那贫僧重念一段,请施主细听。”

    军卒们顿时哗然,纷纷喝道:“和尚别念了!化你的斋去!”

    可托钵僧如同没听见一般,继续念了起来。

    张蕃听了几句后,暗自为这僧人悲叹:

    难怪寺里只派他化缘,这是个人才呀——连经文都没背熟就敢出来普渡众生。

    “又少了两句,【六者疾疫不临】和【九者人见钦敬】之间,你漏了两个【者】呢,大师送佛送到天,请重新来过吧!”

    托钵僧神色大变,悚然睁开眼:“难道施主知道漏掉的是哪两【者】?!”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七者【离水火灾】,八者【无盗贼厄】。”

    “施主!”托钵僧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高亢,“你从哪儿得来这两句?!”

    张蕃大奇:“经文上不是写着呢吗?”

    “全天下的经文里都没有这两者,仅有一个【厄】字残存,施主是从哪里看来的?”

    张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漏印了?……你们寺里的经书怕不是盗版吧?

    “施主?!你听见贫僧的话了吗?”

    张蕃沉默不语,这些都是在图书馆上班时闲得无聊看来的,可那是穿越前的事,这怎么好跟你讲?

    全天下……?

    他刚说的是:“全天下的经文都没有”?

    该不会……这个世界的佛经有残缺?

    张蕃打了个冷颤。

    托钵僧见他半天不答话,急切站起身来,朗声叫道:“施主不答,贫僧不走。”

    黄伯达见事态有变,皱了皱眉头,道:“大师,就到此为止吧,官府要行刑了。”

    三名军卒上前就要拉他起来,才拉了一把,却发现这僧人竟像尊石像一样,根本拉不动。

    “这和尚是武僧!”几名军卒骇然退后。

    黄伯达有些恼了:“和尚放肆!僧人以武犯禁,朝廷照样治罪!快走吧!”

    武僧!?

    他会不会很能打……?

    张蕃灵光一闪,忙喊道:“和尚别走,你们藏经阁里不少经文有残损,是不是?”

    这句话正戳中了托钵僧的心事,这件事有碍寺院声誉,从不对外宣扬。呆了半晌,失声道:“不是!没有!你胡说!”

    可张蕃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分明是: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连经名也有残缺,有些是你们自己杜撰的,是不是?”

    托钵僧愣了片刻,顿时恍然大悟。

    “施主的意思是说……!”托钵僧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拨业咒》本来就叫《往生咒》?并不是施主自已起的名?”

    张蕃暗大声叹了口气,道:“嗐!不说了,我要上路了,多谢大师送了我一程。”

    托钵僧急了,对黄伯达道:“长官!这少年与我佛有缘,贫僧要带他走!”

    黄伯达哑然失笑,道:“我看你是佛门弟子,才稍加通融,你却不知轻重,口气也太大了些!你究竟是哪家寺的化缘和尚?”

    “贫僧是……”托钵僧欲言又止。

    “行刑!”黄伯达冲城墙上断喝一声。

    “你敢——!”

    一声暴喝炸起,让在场所有人一阵耳鸣头痛,犹如头顶洪钟大吕响起,慑人心魂。

    托钵僧衣袍鼓荡,怒目圆睁,本来慈目善目的表情,突然就变成了罗刹凶神一般。

    他大跨两步,只纵身一跃,脚尖在三丈高的城墙中中点了一下,就飞到墙头,一杖扫退衙差,站在了张蕃身后。

    黄伯达大惊失色,怒喝道:

    “哪家野寺来的贼和尚!仗着武功高,官家法场也敢劫?!”

    几名军卒立刻张起弓箭,朝托钵僧瞄准。

    托钵僧怒了,喝道:“什么野寺?!我寺乃是京师大觉寺,和尚我姓僧名十朋!”

    听到“大觉寺”,军卒们顿时脸色一变,手里的弓箭也垂了下来。

    大觉寺是京师名门大宗,佛法武功双修,善男信女和俗家弟子满天下,连皇家都要礼敬三分。

    黄伯达愣住了:谁是“僧十朋”?

    忽然,他听见身后一声惊呼:“僧十朋?!大师可是大觉寺那位人称‘狂僧’的和尚——僧十朋?!”

    是学政李宗儒赶来了。

    “有见识,正是贫僧!既认得我,还不放人?”

    黄伯达眼皮一颤,顿时面色苍白。

    他不知道谁是“僧十朋”,可是他知道谁是“狂僧”。

    此人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和尚,而是个杀人僧,这和尚去年在河阳府一夜之间屠了一百多盗贼。

    当地县尉找他盘诘案情,出言稍有不逊,他就连县尉带十几名衙差剁成了一百多段扔到河里。

    事后,大觉寺方丈亲自入宫谢罪,皇帝为顾全五百年圣寺的颜面,下诏特赦,竟让此人全身而退!

    这和尚无法无天,傻偪才招惹!

    谁知道他来武阳县干嘛来了,这个浑水老子不趟!

    黄伯达当机立断,拱手道:“大师请便……”

    军卒们不知道谁是狂僧,立时鼓噪起来。

    “姓黄的,你他妈敢!?”几名军卒大怒,纷纷叫道:“我们百夫长马上就到!是杀是放,我们当兵的说了算!”

    话音刚落,众人就听见一阵马蹄疾响。

    二十余骑轻甲骑兵卷尘而来,眨眼功夫就到了工地。

    为首一名将官威风凛凛下了马,他身披玄黑两当铠,左胸甲上钉着两缕百夫长特有赤红短丝绦。

    军卒们见主心骨到了,一拥上前,都大叫着;“孙大人,你徒弟吴老四被人害了!这狗县尉要放人!”

    百夫长一脸黑线,冷峻地盯了一眼黄伯达,冷笑一声:

    “这年月,有些人官儿小,胆儿大得能通天!!”

    黄伯达被这军官盯着身上一寒,不自觉把目光垂了下去。

    边境各州府,眼下都以军国大事为重,边军横行乡里,连州刺史都不敢过问。

    别说他一个小小县尉,就连县令见了这些暴横边卒都要绕道走。

    百夫长睥睨环顾,厉声喝问:“那个姓张的贱民在哪儿呢!?”

    “在墙头!还有个贼和尚护着他。”

    顺着部下手指的方向,百夫长傲然朝墙头望去,足足看了八秒钟。

    然后走上前两步,头一低:“俗家弟子——孙德权,拜见师叔祖!您老人家身子骨……您老人家最近脾气还顺吧?”

    军卒们:“……”

    “怎么又是你?你是来跟我抢人的?你又皮痒了?!”僧十朋一脸不高兴。

    孙德权“扑通”单膝跪地,声音打颤儿:“师叔祖误会了!我刚巧听说您老人家来了武阳县,就是特地过来请个安!”

    “……知道了,滚滚滚。”僧十朋一脸不耐烦。

    孙德权一言不发爬起,上马夺路就走,扔下一堆部下呆若木鸡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僧十朋一手拎起张蕃挟在腋下,飞身下墙,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

    李宗儒目瞪口呆站了半天,看着黄伯达道:“这少年毕竟闹出了命案,就这样放他走?不派人追了吗?”

    “小弟觉得……不追的话,我这个县尉涉嫌蓄意纵放凶犯;追的话,这个……”

    “呵呵。”李宗儒摇着折扇笑道,“追的话,人抢不回来,还要折了不少官差性命,年底不免落个渎职的考评,县尉大人真是两难呀~”

    黄伯达想了想,沉吟道:

    “今有匪人吴某,公然谋害苦主张某,意外身亡,张某家贫,无力赔偿,本县不予追究。这样具结呈报的话……李兄觉得如何?”

    李宗儒苦笑道:“刑案是你县尉该管的事,非拉上我一个学政干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定就好……”

    黄伯达笑道:“万一有人问起,学政大人到时可要帮小弟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