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个人的动物园
到达ES市已是晚上,我在离凤凰山森林公园最近的宾馆住下。
7月的太阳格外早,7点左右,我就随着身着各式各样练功服的爷爷奶奶们一起,一边学习他们锻炼的动作,一边前往公园中。
地方很好找,在穿过森林公园那道金黄色隧道的门头后,就在左手边的不远处。
简陋的门面,两扇开合的铁门,一张旧木桌,正面写着“票价10元”。
木桌后方的墙壁上挂着老气的招牌——凤凰山动物园。
这……像是我小时候去动物园时的装潢,显得简陋而不正规,而在我稍微长大些时,这样的动物园早已不复存在。
这所动物园,本该早十几年倒闭。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动物园门口身形伛偻的扫着地,旁边是三两只小狗,正在与老人的扫把进行“模拟格斗”。
老人也不气恼,反而将挥扫帚的动作放缓些,留给这些小狗充分的时间进行下一轮“战备”。
我想要走进接过老人的扫帚,反而被老人身边一只中号黄狗喝止住,它尾巴翘的老高,朝我瞪眼噘嘴。
老人看过来,用方言式的普通话问我:“你要进动物园吗?”
“你好罗爷爷,现在可以进去参观吗?”
“现在不到8点,还没有到开门的时候,可是娃儿,”
老人站定道:“要是晚了耽误你的事,我现在可以领你参观。”
我赶忙挥手:“不着急……对了,今天我要带X个小朋友来您的动物园,所以提前过来看看您这里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我待会儿要去采买,整个动物园只有我一个人嘛,采买的时候我要关门喔。”
“没事,我跟您一起去。”
“要得,那你先在里面坐会儿。”
“我来帮您扫地。”
“不用,”老人摆摆手,“你扫了我的狗狗要生气咯。”
我笑着同意,扫地,在罗爷爷这里变成了和狗狗一起的晨练,于是我不便打扰,便顺带着到动物园对面的操场进行跑步热身。
此时云层渐厚,有些冷意袭来,南方的气候我了解不多,但即将下雨是一定的。
慢跑两圈之后,我看到老人已经推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来到了路沿,车头的小蓝筐中装着那只中号黄狗。
中号是相对于动物园中其他个头的狗子来说。
我跟随在老人身侧。
如果单看推着车的老人,单看这所安静的动物园,满是岁月的痕迹,时间似在不断的倒退。
但在周围事物的对比下,时间齿轮又无可挽回的碾碎过往,朝前行进。
待我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到了市场门口,市场里很是热闹,或许是因为雨将要来了,这个城市的老人家们都纷纷出来进行采买。
老人轻车熟路的穿过一个个铺子,最终停下。
“哎呀……关门了啊。”
这应该是老人经常来的店。
老人再次推车离开,来到一家鱼店。
“买鲫鱼,小的就可以,大的它不吃。”
“小的有,就是有点贵哦。”
“我看看。”
鱼店老板捞出一条鲫鱼,老人点点头,询到价格后,老人说:
“8块嘛,8块卖了你一年发个不停啊。”
老板笑起来,动手给老人称鱼。
“您这是喂什么?”
“喂鳄鱼哦。”
来到肉铺摊前,老板娘主动给老人说:
“今天拿的猪心有些贵。”
“多贵啊?”
“12块钱一斤的。”
“8块不行啊?”我揉揉鼻子掩盖笑容,看来老人还想用买鱼时的那招。
“8块卖了我要贴啊,10块进的货。”
老人想了会儿:“给我称十个吧。”
老板娘称重完后又多放了一个,扎好袋子装进老人自行车后轮旁的铁框中。
“抹零头哦。”
“哎呀要得。”
“再去给乖乖买些蛋糕。”老人示意我跟着他,他则推着车顺利的穿过来往车辆。
在卖酱香烤饼的店前,老人买了两斤芝麻槽糕。
我与老人结完帐回到自行车旁时,发现小蓝框中的中号黄狗不见了。
老人站在自行车边,四顾寻找。
“黄娃儿,黄娃儿。”
中号小狗黄娃儿从身后的一个摊位下出现,也不吭声,朝着我们看了一眼,就撇过头去。
眼神也不友好了,尾巴也不摇了。
“生气了,”老人朝它走过去,它将脑袋一扭,朝老人的反方向走。
老人停下,它也停下,老人走,它也走,始终和老人保持距离。
“那你在这里生气一会儿,气消了就回来喔,回来吃蛋糕。”
老人招呼我回去,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那只黄狗,它原本看着我们,发现了我的目光后又将头撇回去。
“这是在怪我把它一直放在框框里,不理它,所以它对我有意见了,”老人模仿起黄娃儿生气的本意:
“你啷个把我放在篮子里头啊,人家都是很自由的,那我,你不至于把我放在篮子里头哇。”
“罗爷爷,黄娃儿跟在后面呢,”我笑着说,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段上坡,于是我就扶起车把,替换老人。
黄娃儿这时跑到我俩身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无声的朝前走过。
这是在看我替换老人来推车的动作,是不是在欺负老人呢。
“原来没有欺负罗爷爷啊,那没事了,但我还要再生气一会儿,直到吃上蛋糕。”我也学着老人脑补黄娃儿。
我们到动物园后,老人端着盆,从屋内拿了食物,我与他一同到楼梯上的动物园内。
“乖乖,”老人边走边喊,一处笼子前忽然伸出一个黑色的长鼻子,随后一只宽大的胳膊在笼子边缘来回拨着。
是一只黑熊的胳膊,但是手掌是残缺的。
老人走在我前面,来到笼前提下来,招呼一下乖乖,它连忙将手缩回去,换做一张大大的熊脸,蹭着笼子,想要和老人亲昵。
“它的断掌不让摸,”老人说道:“十七年前的一个晚上,两点多钟,我房下就有人喊,罗师傅,你来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等我下来后得知,山下一家开餐馆的,买了一只熊打算杀了吃,但他旁边的邻居看到就说:‘杀了吃是要坐牢的’。”
“我说,那是的,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任何人都不能宰杀它,贩卖它。我就要这样吓唬他嘛!然后他果然问我,你看怎么处理合适一些,两万块钱买的。”
“我给他讲,我们一定要遵照野生动物保护法来办事,我只是一个饲养员,保护野生动物的,动物不能随便的买卖、捕杀,我给你补点饲料费,3000块钱,这是我刚刚取的生活费,把饲料费补完,我连吃饭都要成问题了。”
“我就是这样把乖乖救下来的,当时它的左手是断的,还有伤,看到那里我就感觉很痛心,如果它要回到大自然去生存,这样的伤也会有问题,于是我就放在这里一直照顾它,给它养伤。”
“它当时性格非常暴躁,拉回来的时候一下跳起来,我一看,就对它说:我滴个乖乖呀,你要乖,你袭击了我,就没人照顾你咯!”
我笑起来,眼前这只温顺讨摸的狗熊乖乖,和河狸公主救助中心的‘能能’一样,都有暴躁的过去。
“后来我就会时不时给它买好吃的,只要是小朋友能吃的东西,我都得要给它搞点吃,我同情它失去了一只手嘛,也是和人一样,算是二级残废嘛,我也能做到这么多了。”
我看着乖乖,虽然不属于体态臃肿,但毛发顺亮,这是被照顾很好的表现。
等给乖乖喂食完,老人将两个小蛋糕递进去,是乖乖的饭后甜点。
两三口吃下蛋糕后,乖乖蹭蹭笼子,忽然回头跑了两步,用右掌抓了一把笼中铺设的干草,站起身晃动起来。
右手的干草被它抛出,属于熊的天女散花。
“这是乖乖在跳舞喔!”老人家笑起来,“在我救助它没多久就发现它会跳舞,我们的乖乖还是个艺术大师喔!”
老人在笼外拍着手,很自然的迎合着里面跳舞的乖乖。
兴许是吃到了小蛋糕开心,兴许是对老人的感情。
这样的表达在我看来淳朴真挚又神奇,我赶紧按下快门。
“秋秋,”老人来到一只白狐狸面前,从盆中拿出一个猪心,两个柿子,还有一个小蛋糕,先是给了猪心过去,看着狐狸秋秋小口吃着。
“这是人家家养后,又不要的狐狸,就给到我这里了,这是我们动物园最招人喜欢的动物了。”
老人说着看到秋秋已经将肉吃完,重新趴到笼子边,安静的看着老人,老人递过去一个柿子。
“这是它最喜欢吃的食物。”
老人又递过去一个,秋秋将柿子藏进笼中的一个木头侧面。
是打算后面慢慢享用。
“秋秋吃饱了,”老人转身,来到两只像浣熊的动物面前,老人告诉我,之前他也弄错的,以为是浣熊。
“其实是貉,这两个关系时好,时不好,看它头顶都在打架的时候被薅秃咯!”
我仔细看去,果然专心吃着苹果的其中一只貉头上有一小块没有褐色的毛发,细看才能发现。
老人扶着栏杆拍了拍,拿起空盆打算下楼去添食物,我问老人需要食物的数量,让老人歇着,我去拿上来就好。
行至拐角处,我看到一只宽敞的笼子中坐着一只大猴子,与其他动物不同的是,这只猴子的笼子门并没有锁,而猴子也乖乖坐在里面,像尊石像。
不久后,我端着盛有米和谷物以及一些果蔬的盆子上来,老人在前方不远处等我,等我到达后,老人抓过开始喂养动物园中的珍珠鸡和孔雀。
“孔雀球球来动物园里面也有十年了。”
我看着里面的三只孔雀,问老人哪个是球球。
“它们都叫球球,名字起的多咯我也记不过来,”老人呵呵笑道。
“哎!球球要开屏了!”老人惊喜的喊道,随后给我讲:
“据说早上见到孔雀开屏,这一天都会有好运。”
“罗爷爷,借您吉言!”我笑道,虽然我未曾听过这种说法。
类似的说法和道理大多都是由罗爷爷这样的老人说出来的,我想,如果有一天这样取自于生活中的现象,而引申到对他人祝福,这样的话语如果渐渐消失,我一定会不习惯。
孔雀球球1/3站在木枝下,快速抖动尾部,羽毛徐徐展开,缤纷美丽。
我将这份祝福拍摄下来,也要将这句话传播出去。
“老猴子,”下到楼梯口的拐弯处,老人在一只猴子面前停下,拿出一个柿子,递到了这只猴子面前。
“它的名字就叫‘老猴子’,在这里已经快29年了。”
老猴子听到响动开始快速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头,像是从入定的状态醒悟过来般,之后慢慢在老人胳膊上摸索,直至摸到柿子,才赶紧拿起啃食。
“它看不见了,你看它眼睛是在灵动的转着,实际上它的眼睛只是一个装饰。”
怪不得它出奇的安静。
“所以养它就要有耐心,就像养个孩子一样的,对它要关照才行,不能抛弃它,而且要很好的关照它。”
雨开始下起来,老人带我结束了动物园的参观,回到他售票的小房间。
房间中,四五只狗子还有两只猫咪围在老人身边,老人拿出最后剩下的蛋糕和火腿肠,掰开给它们喂着。
小狗黄娃儿蜷在角落,老人招呼它过来,乘其他小家伙不注意,将一个蛋糕喂给它,它叼着跑远。
“黄娃儿和点子是我一起养的,”老人摸了摸身边的‘小型黄狗’。
“九年前的腊月,它俩的主人准备把它们杀了吃掉,我听到之后就问他,多大的狗子啊?”
“他说都是小狗,不大。”
“我说你不是缺德啊?谁吃小狗啊!他就问我要不要,我说我怎么会不要,给我送过来!于是它们两个就一直跟着我了,我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我坐在老人身后的藤椅上,与他慢慢攀谈起来。
老人告诉我,那些空着的笼子是因为,有些动物园的动物死去了,他就埋在了动物园后的山上,大概五十多只,其中最重的一只是150斤的蟒蛇,是他自己一个人扛上山中埋葬的。
原本还有老虎和狮子,断尾的老虎是老死的,年迈的狮子则是被游客投毒而死。
它们都是从其他动物园引进的,其实就是年迈后淘汰的。
至于蟒蛇是因为一年冬天停电,为蟒蛇停工温度的设备无法工作,蟒蛇离开了,虽然老人为了救它,昼夜睡在蟒蛇身边,用体温维持它的温度。
“虽然这里的条件不好,但是这些动物在这里总是能活下去。”
“其实我最喜欢的动物是豹子,可是我的动物园里面从来没有过豹子,”老人叹了口气。
“对咯,小伙子,”老人问我,“你带的人什么时候来啊。”
现在已临近中午,这家动物园出我之外没来过任何游客。
像是一个人的动物园。
“罗爷爷,我已经带他们参观完了,”我笑道。
房间里变得有些安静,假寐的狗子也察觉到什么睁开眼睛。
我赶紧从包中拿出照片,告诉老人我是名支教老师,过来拍照片会寄给这些孩子们,所以就当他们也来过。
别让老人误会我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老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中午雨停后,我向老人告辞,补了票后离开动物园。
在我一再要求下,老人勉强接受了八人的票钱,但还是给了我半价优惠。
在我走到那条被当地人成为“洞子”的观赏步行隧道前,我回望动物园。
阳光透过云层,像匹练般照在地面,反射着湿漉的光芒,老人白发明亮,坐在桌后。
这条“洞子”,此时好像成了时光隧道。
那一头是雨后出彩,喧嚣的城市。
这一头是柔光散漫,温暖的小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