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风云江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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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年光影蓝听雨(上)

    庭院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身影,半隐于夜色,唯有那隐隐反射着灯光的面具清晰可见。那深洞中露出的精光直射在蓝的身上,如狩猎的野狼一般:“这是最后一次了。”

    蓝理了理双鬓,看着这个容颜变老许多的男子,突然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我还是会选择回来,有些债该用血偿。”

    铁面无言,因为这一幕,他在十年前便已然见过了,也是在一场雨中,也是这个笑,也是自己和她。

    十年前,相府

    “统领府奉旨,抄查当朝宰相蓝司彧府邸,抵抗者斩!”滚滚雷声中,一句不算响亮的话语响起,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歇了一方风雨,贯穿了这座相府,唤醒了这座如古井般风平浪静的宅邸。

    守夜的小厮被惊醒,朦胧之中睁目,欲怒骂这不知好歹,敢在相府门前闹事的“傻子”,但下一刻,一道白光闪过夜幕,在略有几分掉漆的朱门上染上了一笔赤练,缓慢地下渗,如泼墨于宣纸之上。

    陈煜收回食指,轻嗅那渐渐弥漫开的血味,不自觉地舔了舔猩红的嘴唇,继续说道:“统领府奉旨,...”

    未待说完,朱门缓缓打开,露出那正中央的人物,以及身后照壁上太祖留下的御笔:“如云之龙,翻覆成雨。”正中老者,年过古稀,虽持鸠杖,略有弓背,然其发白而不疏,面皱而不裂。眼神中自有儒学大家的浩然正气。

    陈煜看着老者与照壁上的御笔,虽然同为“四大家族”血脉,虽然是直听上命之人,但此时也不得不下跪朝着照壁一拜,不复先前弹指杀人的气场。

    “京都二十四役‘刑’陈煜,见过老宰相。”

    蓝司彧示意长子放开搀扶着的手臂,与他复杂的双眼对视,只淡淡一笑,坦荡上前一步,朗声问道:“老夫何罪之有?”

    “把权弄术,结党营私,擅专朝政...”陈煜抬头,直直盯着老人双眸,“谋害皇子,意欲谋反”声音幽幽,竟一时胜过这凄凉夜风。

    站在一旁的蓝家族人已然有些哗然,而族长,那位长子蓝之节,与他的父亲一样平静,轻轻说道:“慌张什么?成何体统。”然后低头看向了伞下尚只有八岁的女儿,露出了和蔼的笑,一如以前,“蓝,听我的话,一会就在花园里等我好吗?”

    蓝隐约感受到什么,但什么也没说,放开了环着父亲腰间的手臂,扭头便要向雨幕中走去,却被父亲抓住了手臂,拉进了温暖的怀抱。他缓缓蹲下,紧紧抱住了怀中这个可怜的人儿,仿佛想让这一刻永远的定格。

    “爹...”蓝不安地轻唤道,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

    蓝之节放开了手,微笑着,递过手中的伞,小心地让女儿握着:“蓝,父亲一直没给你取名,不是因为父亲不想,而是蓝家有一个规矩:女子不得取名,除非出嫁或者...逐出家门。今天父亲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咱们就偷偷取了,让你大爷爷气死怎么样?”

    蓝心中的不安顿时消散了不少,绽放出了绝世的笑颜:“嗯。”

    “和这把伞的名字一样,记住了,叫做‘听雨’。”

    蓝有几分吃力地举着这分量不轻的伞,点了点娇小的脑袋,缓步走入雨幕中,时不时回头,却只能看见父亲从容上前,与自己的大爷爷站在一起的身影,那样高大,那样挺拔。

    蓝司彧沉默到长子上前,看了一眼他空无一物的手,无奈笑道:“方才在取名字?”

    “从她生下来就想给她了,只不过心疼你,自己还有她。怕你气死,自己舍不得,看她还小。”

    “其实你可以带她...”

    “那个人我见到了,所以不如赌一把,万一还能活一个。”

    蓝司彧深深地回望深处,心中默念一句:“儿孙不肖啊”而后悄然放下鸠杖,衣袍被风吹起,临风站立,负手,“来吧。”

    列缺霹雳,银蛇乱舞,滚滚雷声炸响于天地之间,裹挟着倾盆大雨,扬起万丈狂风。骤雨落,刀锋落,命落,叹...落。

    哀鸣与血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渲染,扩散,由外而内,压抑与不安是他们的先锋,踏遍了整座相府,哪怕是那最后一片净土,也最终在女孩期盼的注视中,被狠狠冲破。

    一个略显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到蓝的身前,静立于雨中,任晶莹的雨珠从帽兜上滑落,遗恨于尘土之上。那隐隐反射着微弱光线的,是那一副狰狞的铁面具,上面点缀着几星陈年的暗红。

    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心中的不安,尝试放平心跳,不露给这个陌生人一点怯意:“所以,他们...都死了吗?爹爹和爷爷...”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用那藏于深深空洞中的双眸瞟了眼女孩艰难握在手中的伞,流露出几分惊讶与恍然,而后,伸出那只修长的右手,缓缓摘下了面具。

    岁月在他的脸色雕刻下了鲜明的棱角,一张无法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脸,却有着两束与之完全不搭的精光,深沉的夜色浸染了他的双眼,除了那份犀利,再无人能看出他的内心。精明,干练,稳重是所有人看见他的第一印象。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却最终以女孩一声轻笑作为结尾。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有心思要笑,但是就这般鬼斧神差地笑了:“我记性不错,你最好一剑杀死我,不然我会报仇,不死不休。”

    男子低头,看着那连持伞站立都显得困难的女孩,眼中竟露出了半分赞许,当然,还有那九分半的不屑。他没回答什么,只是默默地戴回了面具,转身留给了女孩一个仿佛满是破绽的背影。

    风声划过,挂动树枝,发出鬼号般的呻吟。一个身穿朱袍的男子面向那个男人单膝下跪,身上的红色染料仿佛如活水一般荡漾,发出的气息令人作呕。

    “报首座,罪相蓝司彧已当场伏诛,除部分武力抵抗者其余人皆悉数归案...”陈煜冰冷的声音为这本就寒冷的夜又添了几分霜冻,如一道无形的暗器,狠狠地射入了男人背后蓝的心脏,涌出鲜血,淹没胸腔。

    陈煜抬头,阴冷而又有几分病态疯狂的目光转向了蓝,舌尖不由舔了一下嘴角,幽幽地念道:“倒是忘了这位大小姐,只是不知首座意下如何?反正上头那位也...”他好似故意不说完,但那直勾勾的双眼已然暗示了一切。

    空气凝结成了一块坚冰,即使是淅沥的雨声,此时也无法传入众人之耳。而就在蓝那紧张的心跳声中,那个男人转身下蹲,食指微微挑起蓝光滑的下巴,端详她那异乎常人的蓝眸,甚至在蓝家记载中都少见的祖传异瞳,不知是欣赏,还是在品味女孩先前的“威胁”。

    陈煜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以及那掩饰不住的惊讶,他惊于不近女色的首座竟然会做出这种行动,还是对一个八岁的女孩。他抱拳微微上前一步,还想说啥,但被一声笑打断了。

    首座起身,看着蓝,面带笑意:“和我回统领府吧,”好似询问,却又是那不容反抗的语气,玩味的目光停留在了蓝手中的伞上,“带上它,雨声还要再听会呢。”刻意强调的“听”“雨”二字顿时让蓝心里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说罢,他负手大步从陈煜旁走过,根本没去留意他那已然变形的脸,而蓝则微微垂首,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跟上,任风轻轻扬起白纱,染上些许斑红,沾上几星雨露。

    目送二人远去,陈煜缓慢踱出庭院,看着侍立在两侧的亲信,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首座拦下的那个家主还活着?拖下去,我来审吧。”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一道黑影瞬间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跑掉,不愿再停留,而剩下的几位就只能胆战心惊地停在原地,不发一言。

    陈煜把玩这手指上那名贵的玛瑙扳指,猛然发出疯癫病态的笑声:“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庭院啊,哈哈哈。”

    那年,一场熊熊烈火燃尽了煊赫百年的蓝家府邸,民间广传是蓝家是作孽过深遭遇天谴,而圣上力排非议,特赦蓝家独女株连大罪,只改为发至统领府做婢十年。史书记载此事:蓝家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