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庄朋不是浓烈的人。倘若庄朋浓烈，十多年来庄朋一定被牵挂烧成了飞灰。也许楚严不是淡漠的人。倘若楚严淡漠，十多年来她早就消逝在庄朋的生活之外。

    不，楚严的确是消逝过的。庄朋对楚严的了解仅限于楚严本身，也并非楚严所有的事情庄朋都能知道，比如没有庄朋这六年来，楚严周身来往了什么人，比如楚严为什么两天后忽然只身连夜飞往海南。

    因为梁夕照。因为杭州太多梁夕照的记忆了。楚严习惯性打开楞严经想要使自己安定些，忽而想起楞严经正是梁夕照买来送给她的。

    那时节楚严看到兴致所至，忍不住给梁夕照念道“见与见缘并所想相，如虚空华本无所有”；“若暂举心，尘劳先起”；“狂心未歇，歇即菩提”。

    梁夕照在电话那头一边玩游戏机一边哂笑，说“楚严，我送你经书不是为了让你每天一悟，不是为了让你出家。”

    楚严一改往日的疏离，反问他：“那你为了什么呀？”梁夕照为了什么呢？那时楚严以为梁夕照是为了要她爱，也许那一刻的确是的。

    但楚严现在知道了，梁夕照想要楚严安静无声的陪伴。不要闹不要爱，不要追问不要求证。就像楚严第一次出现在梁夕照生命中那样，楚严安安静静站着就好了，楚严晴天写诗雨天看书就好了，楚严不要有任何悲欢就好了。

    楚严想累了就躺倒在床上准备睡个午觉，忽而看到床边的小熊是梁夕照寄来的。楚严根本不爱粉色，梁夕照一厢情愿买了粉色的，祈望楚严能柔和些吗？楚严坐在书墙前准备看会儿书，却一眼望到角落里川端康成的全集，是在梁夕照家里翻读的《山音》，是和梁夕照刚认识时一起探讨的《雪国》……

    六年来，楚严鲜少得到过什么温暖，楚严以为这些都是温暖了，尽管楚严一再提醒自己一切终将要逝去，一边却又深陷梁夕照带来的短暂晕眩。触手可得的美丽让楚严一时忘了：这对梁夕照而言，也许不过是举手之劳。梁夕照对楚严，也许不过是冷漠温暖冷漠。冷漠如何能制造温暖呢？即便可以制造，又未尝不是譬如朝露。

    楚严觉得人人都是有罪的。如果人人有罪，她楚严的罪是大过于大家平均的罪的。因为楚严贪得，因为楚严忘乎所以。楚严不明白如何去爱抽象的人具体的人，也一度以为人跟人相互依偎是徒劳疲累的。可是楚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习惯了梁夕照的存在。

    已经记不清是谁先闯入谁的生活了，楚严只记得，梁夕照是因为楚严爱看书才认识的自己，大概是那天楚严在书友会上说，人的一生都是损耗，人的一生是减损的过程。于是梁夕照记住了楚严。而楚严之所以记得住梁夕照，倒不是因为梁夕照读了多少书，而是因为梁夕照声音好听。

    那之后梁夕照常常打来电话给楚严读王小波的诗。楚严一边暗暗好笑，一边又想怎么会有这么爱讲话讲话不疲累的男生呢？多遭受遭受社会的毒打就好了。楚严不喜欢周身人来人往，也许梁夕照也这么想。于是楚严偶尔给梁夕照寄一些明信片，梁夕照偶尔陪着楚严读诗，就这样从冬天过到夏天。

    如同世间所有不能幸免的情人那样，梁夕照也送过楚严很多次花，蓝玫瑰碎冰菊向日葵满天星，那些花被楚严每天修剪换水，也还是避免不了可惜流光。梁夕照第一次来看楚严时已是深夜。楚严一打开家门，就看到一身黑的梁夕照手持一株白玫瑰。楚严就像见老朋友一样没有任何慌乱。

    但据梁夕照回忆，那天楚严家里香水味浓了些，远远盖过了白玫瑰和楚严家里所有植物的味道。楚严也是后来才明白，那个尤加利叶味道幽凉的夜晚，她和梁夕照的身体模仿团聚，心魂却相互逃离。渴望和渴望相见，渴望又和渴望疏离。

    一年以来，楚严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给梁夕照，梁夕照每天打来电话缠着楚严控诉她“是，楚严，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的书。”

    楚严是这么解释的：“第一，我们没有在一起，因为你也不想结婚。第二，工作一天很累了，有事说事，无事就不必耗费唇舌耗费电了。第三，读书令人进步。”

    梁夕照也不反驳，仍旧雷打不动的打电话。大概梁夕照以为楚严永不会动情，楚严也一度以为如此，因为楚严从心底里打算是不要结婚的。

    楚严唯一一次主动给梁夕照打电话的时候，也许也是楚严最后一次给梁夕照打电话了。那也是楚严连夜飞往海南看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