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欺君
夜雨淅淅沥沥冲刷着帝京城,深宫宅院里,那寂静的寝宫深处,那个白日威严的帝王,死死睁开眼,盯着这空荡荡的宫殿。
宫人们按吩咐都退到外边,没有令不敢轻易进去,早些年有人因为担心闯进去过,那血腥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这是深宫里的秘事,陛下三年前开始患上了头疾,偶尔夜里,便会发疯一般提着剑乱砍人。
庆江虽然已经不再是侍卫了,却甘愿一直守着主子,做他手中的一把刀。
寝殿里又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准确来说,陛下从五年前,皇后去后,便一直有头疾,白日里如常处理政事的帝王,却在一入夜,便整日整日头疼得睡不着,太医院对此也是束手无策,直到三年前,陛下便会在夜里发疯。
陛下发疯的时候,谁也不会认得,嘴里只是叫着皇后的闺名。
“阿笙!阿笙!你在哪儿?阿笙!你别走…”
寝殿里这个名字传得空空荡荡,外边守殿的侍卫自然也能听到。
待到后半夜,里边的声音才渐渐停歇,庆江打开门进去查看,瞧见跪坐在床边的帝王,满头墨发上铺散开,依稀间竟能瞧见几根白发。
陛下才二十六岁啊!
庆江不免心酸,叫宫人进来收拾。
“陛下?您还好吗?”
失了魂一般的帝王微微抬起头,脸上木楞的看向庆江,认出人来,抬手抓住了他:“庆江,她怎么都不入朕的梦呢?”
庆江听到此话,不免心中酸涩,上天真是不公,陛下年少丧父丧母,后来好不容易遇见了皇后,上天却还要夺走他唯一在乎的人。
“陛下,您不睡觉,娘娘怎么入您的梦呢?”
“骗朕!你们都在骗朕!可就算睡着了,朕也没再梦见她!”
帝王撑起身子站起来,晃动两下摇摇欲坠般,差点摔倒之时,庆江扶住他一只手臂。
殿内的宫人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再惊疯了这帝王,手脚麻利收拾了赶紧出去。
帝王任由庆江扶着他走向窗边,窗户打开,外边是淅淅沥沥的雨生,清风吹进来,带着点点花草味。
“阿笙走的时候,是初夏,那日的雨,比今日下得还大,庆江,你还记得吗?”
“臣记得。”
“朕也记得,可是…”帝王忽然停顿一下,“朕许久未见她了,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
庆江听了这话,心觉得是好事,忘了,才能更好的继续接下去的日子。
可惜,这位帝王根本不愿意忘记,颓废又自责道:“朕怎么能忘呢?她是因为朕死的,朕怎么能忘记,朕不能忘,朕要永远、一辈子都记得…”
“朕不能忘…”
“阿笙是朕心中最美的妻子…”
“朕不能忘!”
庆江看着这位脊背弯曲脆弱无助的帝王,哪里还有白日那般的威严压迫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陛下的情,皆给了逝去的皇后,留下来的,自然只是一具枯败无情的傀儡。
一个对天下无情的帝王,便总会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
第二日,皇帝便叫来了宫中上下的画师,要让其画出逝去皇后之容颜。
其中有些画师是见过皇后的,但有些是新来的,自然不能画出来,谁知陛下却执意要其画出来,画得不像就砍头,接连几次,宫中的画师已寥寥无几,剩下来的,个个皆是胆战心惊,生怕那日就丢了性命。
这事被朝中知晓了,朝臣们个个上前劝诫:“陛下,您如此滥杀无辜,可能安民心?”
上座的帝王却不以为意:“不过是几个犯了错的画师,至于你们这么费心?”
“臣可问问,画师们都是犯了什么错?”
“他们对新诚皇后不敬,不该杀?”
提起新诚皇后,朝臣们不敢多说话了,毕竟这个名讳每次一出来,就会死人,不过几个画师,费不着搭进去性命。
有了前车之鉴,朝臣们不敢再多言,无事启奏,便退朝而去。
皇宫之中画师不够,便开始在帝京城中广招画师,无论出身,只要画技可,皆可入试。
臣子们家中知晓这也许是个有去无回的差事,皆不让自家孩子参与,反倒是一些商贾之家的子弟,自是动了些心思。
“阿姐,我想去应聘画师,你觉得可行吗?”
云文俊与云莹莹一母同胞胎,如今朝廷政策开放了,商贾之家也能下试入朝,多少商贾之家仗着家产丰厚,花费大价钱送自家子弟科举入仕。
云家此次进京,也是有这部分的原因,便是想让家中子弟拜得京师,起点更高。
云文俊作为家中长子,却没要科举的意思,反倒是沉迷于画作。
如今能有此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如今换上云笙芯子的云莹莹支持他:“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她这些日子深在闺中,也不知道朝中情形,一听云文俊要进宫当画师,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
她与云文俊是双生子,如今也才十几岁,相貌并没有相差太多,若是他进宫,说不定偶尔她也能混进去一二,瞧瞧情形。
“阿弟,这是个机会,你去吧。”
“就是不知道,阿爹那边如何?”
“这是一个当官的机会,爹自然不会阻止了去。”
“那到时候阿爹怪罪下来,阿姐可得给我挡下一二!”云文俊笑嘻嘻求她。
“知道了,我自然是帮你的。”
得到云莹莹的赞同,云文俊第二日便去应聘了,主考官因他所画的一副美人图,立刻点了他过试。
除此之外,云文俊还发现,此次来应试的一共二十七个人,中者居然有二十五人,那另外一个未中者,是因为缺席。
这可叫他失落了,总觉得这次主考官防水太严重。
主考官看着云文俊的画作,赞扬了一番后,略叹气一声,心里为人才即将陨落而感伤。
“也不知这位,能不能画出陛下心中的皇后。”
“谁知道呢?皇后娘娘都去了五年了,谁记忆中能记得多少?”
“咱们画院,怕是凶多吉少了。”
云文俊回了家,便告知了家中自己即将入宫当画师之事。
‘砰’的一声,正在喝茶的云老爷打碎了茶盏。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云文俊只觉得自家爹高兴坏了,便再说了一遍:“我说,我入皇宫画院了。”
云老爷先是愣了两下,还没做反应,倒是他身旁的云夫人为儿子高兴起来:“真的?文俊你真入了画院?”
“是啊!我进了,往后儿子争气,说不定还能当个小官。”
“且看你有命能从皇宫活着出来再说!”云老爷拍桌而起,上前便对着云文俊怒气踢了一脚:“你给我听着,这些日子给我老实待在家中,外边我去给你打点了,便说你病了,不去皇宫报道。”
“为什么?我要去报道!”
“就是啊老爷,儿子还不容易考进去的…”
“好不容易?你们知道个什么?就那考试,水分极多,还叫好不容易啊?”
云文俊听自己父亲知道今日考试的情形,有些尴尬。
云老爷继续道:“你们觉得皇家的画师会这般容易吗?知道为什么这般容易吗?”
“为什么?”云夫人问。
“因为画院缺人,极需要填补,再知道为什么缺人吗?”云老爷在胸腔里顺了两口气,道:“因为画院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你要是希望你儿子进去送死,便送吧!”
“什么?老爷,你什么意思啊?为什么画院人死了?”
“你们说呢?”云老爷也懒得解释:“反正那画院如今就是个是非之地,想活命的便不会往里去。”
云文俊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是他听明白了一件事,这画院进去会死人!
为什么啊?
“阿爹,是谁杀了之前的画师?”
“你说呢?皇宫之中谁有生杀大权?你动动你那猪脑子好好想想吧!”
“陛下?!!!”云夫人惊道,“可是为什么啊?陛下无故杀这么多画师?”
云老爷坐下道:“陛下要画师去画新城皇后,结果没一个画得像的,便全都处死了。”
“新城皇后?就是陛下那位发妻?不是都死了好多年了吗?”
“便是死了许多年,陛下念着啊?你道为什么如今中宫空悬?”
“那这陛下,还真是位情意深重之人啊。”云文俊不禁叹道。
云笙站在门边,将事情一一听了个清楚。
褚辰阳,居然还没忘了自己。
她心上跳跃一下,转头离去,步子飞快。
第二日,云文俊便在家中装了病,云老爷上下打点,要把这差事给推了去,可惜朝中办事的这些滑头,谁买他的帐,非把他给拒了。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求去了镇国候府,他可不会去求云覃那老头,固执得很,好歹是堂兄弟,他却还不留情面。
他直接去求了云轩。
云轩刚下朝回来,有人便与他禀报此事,他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虽然这门亲戚没认成,到底还是一个姓的,不是什么大事,便叫人松了口。
这下子事办成了,云老爷连着送了好几箱宝贝给他,商贾之家走南闯北的,有的东西不少,家里面孩子也喜欢。
“这次可也多谢大公子了,若不是你,我怕是要老年失子了。”
“云伯不必客气,小事一桩罢了。”
要论起来,这事还该是褚辰阳那家伙的因,竟然如此残暴,这几年都好好的,不知怎的就如此了,杀了几个画师能有什么用,阿笙便能回来吗?
自是不能的。
寒暄了一通后,事情解决,云老爷松了口气,便了回家中。
皇宫之中,殿内,画师们齐齐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端坐着,手上拿着的画笔如同千斤般重,不免手上打了个颤,紧张得不知该如何画才好了。
旁边横着的尸体还在流淌着红色的血迹,叫人心神难安,哪儿有心思做画。
况且,他们刚入画院,哪儿见过新城皇后。
民间多传闻陛下仁德,可如今这位提着剑下一刻便要砍你头的帝王,满身都被暴躁充斥着,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一点仁德之君的做派,这与他们听说的,是一个陛下吗?
“画得如何了?”
帝王起身来,一步步走下来,瞥了两眼,眉头便紧紧皱起来了。
“都画的什么东西?新城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美貌的女子,却被你画得如此不堪的模样?”
褚辰阳一脚将那画师踢翻在地,那年轻画师立刻跪地求饶:“陛下息怒,臣不是有意冒犯皇后娘娘的。”
“拖出去,斩了!”
他不想动手的时候,外边的士兵便代劳。
“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知道,臣知道谁能画出来娘娘的姿容。”
“慢着!”褚辰阳立刻抬了眼,盯住那人,士兵听令,将人放下。
“谁?你想好了说,若是举荐的人没有那才能,欺君之罪,你照样要死!”
“是是是,臣不敢冒言,臣要举荐之人,便是当日入试之时,考官所提的第一名,一个叫云文俊的画师。”
“云文俊?第一名?”褚辰阳看着这殿里问:“可在?”
画院管事因收了好处,上前惊忧的解释:“陛下,这云文俊虽中了第一,可不巧他第二日便惹上了病,说是卧病难起了,这便拖延了进宫报道。”
褚辰阳只是哼笑一声,直接戳穿了他的谎言:“我看是你们有心庇护吧?”
“臣不敢!”管事立刻跪下,陛下之怒,画院之人见得多了,也惧怕得多。
“就算是抬,也得把人给朕抬来!赶紧的,出了差错你们抵罪!”
帝王轻飘飘一句话,便危机几个人的性命,如此了,谁还敢包庇那云文俊啊?
画院赶紧派了人出去,请人进来,除此还带了禁军前去,云府外被围了起来,这阵仗,可吓坏了不少人。
“大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云文俊可在?我等奉陛下之命,带他进宫作画。”
“什么!!!”云夫人吓破胆了一般,差点就要跪倒在地上。
“陛下之事不得耽误,请尽快把人请出来,不然,我等便只能冒犯贵府,进门搜人了!”
“别别别,大人容我们一小会,我进去看看我儿,我儿患了恶病,此时怕是不大好啊!”
“快些去!陛下旨意,就算是抬也得把人抬去作画,云老爷您可就别推辞了,陛下要是动了怒,可就不是贵公子一人承受的。”
言外之意,便是危机全家了。
云老爷头有些胀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早知道就连夜把人送出京,如今倒好,人就在屋里好生生的,这要是出来,欺君之罪倒不说了,人还回不回得来才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