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乡草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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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总有梦醒时

    老人说梦代表着遗忘,梦中所见往往是自身最想遗忘的事。也有人说,梦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其中关节或有些许错漏,但八九不离十。

    而此时柳明溪正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场景在年幼时常常出现,但在最近几年中还是第一次。

    眼前慈祥和善,眉眼间有些许皱纹的妇人正在对一个战战兢兢,饱含泪水蜷缩在角落的幼子笑着说道:“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然后一遍遍听着他叫着自己娘亲,而她只能笑着不予回音摸着他的脸颊。

    如果梦真的是为遗忘,那么柳明溪可没法遗忘当下这个场景,哪怕在梦中已经一遍又一遍。因为这个妇人正是自己的母亲百慕灵,而这个小孩则是从前的自己。

    要问那时为何会哭,是因为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虽然大体上已有些模糊,但他还记得时间停止的场景。

    村中与之玩耍的王二狗、妮妮、李老三、小天等人突然一动不动,飘飞的落叶与悬置的竹球,被门槛快要绊倒的李大叔,正在喂鸡的王大娘,还有手中停滞不前,仿佛失去轨迹的麦粒。以及不知所措,只得看向一脸肃容父亲的自己。

    因为此时还能够自由行动的,只剩下自己一家三口人了。

    他看向父亲所视的方向,只见天边正有两条白线向这里飞驰而来。此时父亲并没有言语,看向母亲。而母亲心里神会般点了点头,将自己抱进了屋。

    柳明溪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握紧了拳头,看着那个在母亲肩头,嗦着手指,一脸茫然中的自己。

    他讨厌从前的柳明溪,即便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讨厌从前的自己,因为仿佛当时整个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不知所以。

    久违的梦境让他想起了许多从前的回忆,母亲永远在重复那句“一切都会过去。”而父亲,仿佛永远无法得到快乐,板着那张石头脸望着天际。

    现在他终于懂了,不再是那个无知的自己。因为他知道已经不能用无知去形容,而是该用愚蠢。因为浮现在眼前的只有一桩又一桩不了解的事情。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仙人下凡惩罚自己这一家,被火焰吞噬的母亲,和被掐着脖子断气而亡的父亲。

    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法术,用看不清的罩子将自己锁在里面,他不知道为什么无害的蝴蝶会停在自己的鼻尖,也许是为了让自己陷入沉睡。

    他不知道为什么周遭的人突然一动不动,如果他们会动,或许会帮到父亲或是母亲……如果,能够帮一把,或许现在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明溪哥哥……明溪哥哥……”

    一声稚嫩的声音终于让柳明溪松开了拳头,看向背后,而此时的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映照着还有那不知几时才能消散的火行倒影。

    “明溪哥哥?”

    柳明溪瞬间睁开了眼,也许是想快些逃离那个梦境。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向下面那个可爱的身影。

    虽然很可爱,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确实与自己没有太多交集。因为事发之后,许多人都搬离了这里,要说还有熟悉的面孔,就只剩下邻居打铁的李大叔。

    “啧,给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和他说话,他会招来狼崽子,然后晚上把你吃掉。”从房中走出来的是前几年搬来的田姓一家,而此时很小声给小女孩说话的正是其母亲。虽然很小声,但声声刺耳,全都被柳明溪听了个干净,毕竟他人就在上面。

    再看到这个五大三粗的妇道人家做着张牙舞爪的怪模样,更让他直犯恶心。

    “小子,你在我家房上睡着哪门子觉啊?”房中又走出一人,身形壮实,面容憨直,正是田园园的父亲。

    “不好意思,田大叔。昨晚睡不着觉,就出来看星星,不得不说,唯有您这里的星星最是好看。结果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嘿嘿。”柳明溪挠着头笑着说道,他对于田大叔还是挺有好感的,也许是曾经父亲说过一个关于木匠的故事。但即便如此,柳明溪依然没有说出真实的原因。

    田大叔也嘿嘿笑着正要回些什么,却被妇人无情的一脚踹了个趔趄,“少废话,快去上工吧!难道你想让我娘俩饿死不成?”柳明溪的耳边又传来妇人讨厌的声音。

    没错,要说睡在她家房顶上的真实原因,便是他讨厌这个妇人。要问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做,自己心里会舒服些。

    柳明溪早已跳下来向自己家方向走去,而名为田园园的女孩正在与其他同龄人玩耍,而此时她正在看向自己,柳明溪则向其做了个鬼脸作为回应。

    田园园被逗笑了,仿佛一瞬间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看向母亲。只见母亲做了一个狼吃人的表情,再转过头时,只见明溪哥哥已经走远。

    如果柳明溪看到妇人的作态,想必会更加讨厌吧。

    人已不是从前的人,家已不是从前的家。父母走后,年仅六岁的柳明溪实在没有能力一个人活下去。更何况房屋尽毁,一切都化为了飞灰。

    不过幸好,许多人走后唯有李大叔一家留了下来。还能照顾一二,自己才能活到现在。想到这里,柳明溪并没有推开自家的门,而是走到一旁,敲了敲李大叔家的门。

    因为他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咚咚咚。”

    ……

    “吱,吱呀。”

    开门的李大叔为之一惊,毕竟眼前的人儿上一次敲自家的门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小人儿哭着,问着自己该怎么办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柳明溪也打量了许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瘦了许多,眉眼间的痕迹加深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孩子都不在身边吧。

    “李大叔,想跟您说个事。”

    “嗯?哦,进来说吧!”李大叔回过神,手忙脚乱的恨不得赶紧将柳明溪拽进屋里。

    让心灵触动,也许不需要什么惊艳的方式。此时此景此人,如果可以,柳明溪觉得真的会像母亲说的那样,一切都会过去吧!

    但很可惜,往事太过于沉重,别说过去了,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噗通!”只见柳明溪突然跪在李大叔身前,而李大叔被这一出弄得有些茫然无措,等回过神时耳边已经传来重物砸向地板的声音。

    “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有什么事咱…咱爷俩坐着说,你都这么大人了,像什么话啊!我一不是你父母,二不是这老天爷。你快些起来吧。”李大叔铆足了劲,但也未搬动柳明溪分毫。

    “这一拜,是为我父亲和母亲。虽然二老什么都未剩下,但全靠您给立了个衣冠冢,好让我时常祭拜。”

    话已至此,李大叔终于收回了手,颓然的向后倒去,不过幸好,身后便是木椅。柳明溪的这句话让他想到了不太愿意回忆的从前。还未待其深想,眼前挺拔之人又弯了下去。

    “咚……”又是重重一声,眼前之人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泛起血气。

    “这一拜,是为了自己,感谢您这十多年的照顾,要不是您。怕是在从前我便葬身于虎豹豺狼之口了。”

    当年,柳明溪孤身一人,茫然无措,一觉醒来,被周遭人围观。不过也难怪,一眨眼的功夫,燃烧的房中只有自己完好无缺。而后被视为鬼怪,不祥之人,自己痛苦的跑到后山躲藏了起来。两天后奄奄一息的自己被李大叔一家找到。

    后来才知道,也只有李大叔一家在找自己。

    “往事便不……”李大叔以为结束了,正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咚”的一声所打断。

    “这一拜,是感谢您这么多年四处奔走打听,您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希望您能告诉我全部。”额上的鲜血汇成了一条线,将柳明溪的脸庞一分为二。坚毅的面孔,仿佛勾动出怒火的眼睛让李大叔为之动容。

    更多的是让其想起了他的父亲,柳荆。虽不善言语,但心思缜密。

    “哎,你先起来,我全都告诉你。”李大叔说着便站了起来走到内屋,再出来时将一个布巾递给站起身来的柳明溪,道:“擦一擦吧,这是你父亲给我的。”

    “父亲的?”

    李大叔摆了摆手让其坐下,问道:“你对你父亲了解多少?”

    柳明溪将手上方巾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很是陌生,就像现在提及父亲时才发觉自己竟然对父亲一无所知。

    不多话?武功好?身体好?能吃?

    李大叔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出现了致命的错误,毕竟眼前这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父母啊……

    “我与你父亲初见时你还很小,可能一岁左右。我是来杀你们的。”

    “啊!”柳明溪不知该作何表示,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这一瞬间不够用了。只听见李大叔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又道:

    “准确的说,我们是要杀光这里所有人,抢走所有东西。那时连年征战,毁掉了许多村子。活下来的人要么被抓去当了壮丁,要么只得落草为寇。”

    柳明溪擦着脸上的血渍,认真听着这些从未听过的故事。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怕死,身边的人也一样,所以我们一起逃离了那里,四处流浪,打家劫舍。听上去不好听,但也算逍遥快活。然后来到这里,遇到了你的父亲。”

    柳明溪知道重点来了,便停下了手中的活,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

    “呵呵,你可能已经想到了。你父亲武艺高强,我们的人虽然拿着各种刀枪棍棒,却无一是对手,伤了大半,唯一死掉的只有我们的老大。你父亲应该是想杀鸡儆猴吧。而这块布巾便是你父亲给我擦血用的。哈哈哈哈!”

    此时所言仿佛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李大叔的笑声似有些欣喜或是庆幸般,仿佛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命中注定。

    “对不起。”

    “嘿嘿,你这臭小子…不对的明明是我们。”

    “哎,不过这一点啊,确实像你那父亲。不管对错,总是自己先道歉。”李大叔叹了一口气回忆着从前种种。

    而柳明溪也并未言语,试图从自己的记忆里挖取更多关于父亲的回忆。

    “后来啊,大概两年后战争结束了,上面出兵剿匪,我们死的死伤的伤。被逼无奈,我们想到这里,想起你的父亲,希望能够居于此地,也算能捞个清净。”

    “来是来了,住也住了。但毕竟作为前犯,且一无是处,村里的人并不待见我们。还好有你父亲,一直在帮我们说话。更主要的是你父亲教给了我们各自一技之长,比如铁匠活便是你父亲教给我的。”

    “什么?父亲还会打铁?”柳明溪惊诧不已。

    “哈哈哈,是啊。你父亲还会很多活计那,明明年纪和我一般大,干起活来却老练异常。尤其是那身功夫,我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没有50个年头怕是练不出来的。”

    说到这,李大叔突然严肃了起来,仿佛说到不该说的地方。用余光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柳明溪,正如他所料,此时这小子一脸正经的望着自己。

    又是一声轻叹,只是这叹息里多了一丝解脱。

    为什么要说又呢?也许悲伤,才是这人世间的常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