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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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子不知父

    夏大海最后还是故去了,死在了儿子给他安排的那间房子里,那个夜里他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动静,温顺的像只喘着粗气的老狗。还是儿子做好了早饭给他端去时才发现他的父亲已经咽气了。那个瞬间,夏天没有哭到死去活来,好像老早就知道父亲最终会老死在那张床上一样,直到摸了一把父亲僵住的脸,泪水才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待把碗筷放到父亲床前的柜子上,他看到了夏大海给他留下的一纸遗书,老人已经不能正常的书写内容了,那张纸被扎破了好几处,字迹也毫无工整可言。

    “等你看到这张纸时,大应该已经不在咧,俺看电视上都是这的写的,就借用咧,你也知道,大么甚文化,写不了多有水平的话,首先,大得给你说句对不起,最近这大半年么少给你添麻烦,人老咧就是免不了麻烦子女,就是拖累着你大心儿也不好受,大知道,俺家儿子孝顺,也懂事儿,小的时候大就知道牛儿亲大和你妈,做买卖那会儿,把你一个人锁在屋里,俺儿么哭闹过一次,后来给你一个人放回村儿里,俺娃也让大省心,你爷么少在大跟前儿说牛儿的好话,牛儿就是太让大省心咧,大心儿老是过意不去,大可想听牛儿跟大说说你最近遇到甚烦心事儿咧,你小的那会儿有甚都给大说,大咧以后就么咋说咧,你妈走咧以后你就更没话咧,大都有好些年么见你正经笑过咧。

    你以为大甚不知道,大甚也知道,村儿里是个大学生一年就得花家里两万块钱,你三年么花咧家里两万,专科生再省着花一年也得花个一万大几,那会儿大就知道你小子八成儿是中途不上咧,你妈是个傻女人,逢人就说她小子争气,大也就么把大的想法告给她,不过后来她也觉出来咧,贝贝一个女娃四年也花销咧小六万块咧,这还没算你悄么儿贴补你妹妹的。

    再后来,你寻回个有钱人家的女子,大能看出来牛儿在他家不好受,上门儿女婿,人家的佣人都敢给你使脸色,这不,么几年你狗日的也觉出不好受咧,就把婚给离咧,

    大也是后来才看出来的,你妈走那会儿你儿子就好些时候么回来咧,那会儿大就觉出事儿咧,你给大说胡话,说得考虑儿子的情绪,大就看着你演,有好几次大可想拆穿你,后来想想算球咧,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你想瞒哄就随着你哇,你还挂咧几张照片儿糊弄俺,屋里挂着的你一家三口儿的合照,顶儿上都么落灰,你也不是甚爱好干净的主儿,想也是把大接过来前儿刚挂上的,柜里连件儿女人的衣服都么有,瞒哄也不会瞒哄,都是漏洞,大走咧,你也就用不着再瞒哄咧,平日有甚不顺心的,就多和你妹说说,一个人憋着总归不好。

    以后少吸些烟,对身子不好,女人该寻还是得再寻一个,寻个合适的,一个人单着也不是回事儿,一辈子可长,可得好好经营,这几个月花销咧你不少,大能看出来你也紧张,手上有钱儿也不至于天天儿的想着出去挣钱,抽屉里的存折里还有个二十几万,大也么甚能给你留着的咧。

    多笑笑,要不人看着就不精神。

    下辈子,大争取多活几年,争取咱也闹上个四世同堂。”

    看完那封信的夏天本来想哭的,却是没能再哭出来,没泪了自然就哭不出来了,原来父亲都知道,亏他还瞒了他那么久。放空了片刻,夏天给妹妹打去了电话,他总得第一时间告知她那个消息。

    夏天说:“贝贝。”

    夏贝贝答:“哥。”

    夏天说:“大么咧。”

    夏贝贝吞吐的问:“....是病咧还是...么咧?”

    夏天答:“么咧。”

    夏贝贝愤怒道:“么咧你跟俺说甚。”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那件事儿足够她记恨他哥一辈子,毕竟她也是她爸的孩子。

    带父亲的遗体回老家前,夏天知会了他叔夏小海,夏小海知晓后,第一时间拿钥匙打开了他哥家的街门,跟自家的两个儿子前前后后打扫了一番,便做好了接他哥回家的准备。车开进院儿后,叔侄几人还有几个乡党就把夏大海抬下了汽车,待仵作过来后,他们给他穿好了丧服,仵作又把夏大海的尸体做了防腐,画了浓妆,便离开了。待棺材割好还得几天时间,那段时间夏大海就直挺挺的睡在那张与王秀芝曾经睡过的火炕上。

    夏贝贝赶到的时候,天儿约么着已经黑了,同行的还有她的男人和她那个不大点儿的孩子,让娃看着死人总归不太好,夏贝贝便让自家男人拖着娃留在了门外,自己则进到屋里趴在父亲的尸身上哭了起来。夏天又担心妹妹哭坏了身子,便从妹夫手上接过了外甥的手,好让他能在妹妹身旁安慰着些,那个时候的夏贝贝已经怀胎八个月了,就连平常走动一下都得有人顾着,众人又怎么能任由她放肆的嚎啕大哭呢。

    夏小海安顿好他哥丧事的具体事项后,就指示侄子该去亲友家奔走他哥死去的消息了,死人的事儿与活人不同,先去谁家后去谁家,包括去了谁人庄儿上得注意避着人,还有什么其他讲究说法,礼数上的东西很是麻烦,夏天也不全知道,具体该怎么做还得长辈们在一旁差遣。母亲走的时候他都是听他爸的,他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爸走后再遇到事儿就都得他自己上手了,该扯几尺白布,做几身儿孝服,打几幅白幡就都得他舞弄了,当然村儿里叔伯辈的老人们总会指点他。自他回来后,他婶子就日日都去他家,叮嘱他该准备什么事项,还给他安排他三餐的吃食,他叔的两个儿子也一直跑前跑后的忙活,那几天他妹妹也全天都在,虽大着肚子,却也事事儿都没落下。

    自家亲戚的门儿夏天都知道,只是父亲的一把子朋友们他不全都认识,夏大海去世前也没叮嘱过他身后应该知会谁来参加他的丧礼,夏天便只好通知到他知道的有数儿的几个夏大海的朋友他父亲故去的消息,至于不知道的,他便也就不再理会了,若来人通过其他途径知晓了,关系到位的到时候自会来看老头子最后一眼,人死如灯灭,来不来的其实也无所谓了。

    夏大海回到庄儿的第三天,粥粥也到了,随行的还有她儿子子璋。夏天已经近两年没见过儿子的面,子璋却与他父子连心,只第一面就朝着父亲哭了起来,哭闹着非要进去看老头儿最后一面,夏天却不敢放他进屋里见爷爷最后一面,毕竟他也只是个不大点儿的娃娃。于是子璋就只好在院儿里陪狗玩耍,留夏天和以前的女人在原地,俩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夏多多好似也能看出进门的一对母子与主家儿关系甚好,时不时跑去子璋身边蹭蹭,又或是跑到粥粥身前乞求对方摸摸,其实它是很认生的,对外人总是不过分热情。

    饭点儿的时候,夏天只得带着前妻与儿子去镇上吃饭,他在家的那几天家里人都知道了他已经离婚的事实,屋里又躺着个死人,一双外人在家,那种氛围总感觉怪怪的,再说女人与儿子也只是过去看一眼,吃个饭就又得回去了。于是夏天便带着那对母子去了上中学时常去的那间面馆儿,熟悉的味道总是让人怀念,粥粥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主儿,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她向来不挑剔,路边的烧烤摊儿俩人没少去过,随着男人进了那间馆子,她也没觉得那种小地方不符合她的身价。

    进门儿后,夏天大声喊了嘴,“三份儿西红柿肥肠面,加三个汽水儿。”

    老板应了声儿,夏天一家子就径直去了收银台旁的一张桌子。

    女人去到夏天身边儿却是一直没说话,去到他家时也是只字不言,只是直直的盯着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如此便只好由夏天开口:“你怎么来了。”

    粥粥回话:“晓波说,爸没了。”

    夏天便说:“跟你没多大关系吧。”

    听男人说话难听,粥粥也就没再客气:“你有必要说话总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夏天却不理会女人的愤怒,“确实跟你没多大关系呀。”

    “不可理喻。”粥粥愤愤的站起了身儿,随后就出了小店儿的门,临行前又跟儿子说了句,“吃好了就出来,妈带你回家。”

    子璋见惯了父母闹矛盾的场合,自始至终没插一句话,只是静静的坐在凳子上呆呆的看着父母拌嘴。

    见粥粥出了门,夏天又朝后厨说了句:“两份儿就够了。”

    不大会儿,面馆儿老板就把两份儿面端上了桌,外加两瓶汽水儿。

    父子二人端坐了好一会儿,各扒拉了小半碗儿面,夏天才对儿子说了话,“你余叔叔对你怎么样?”

    子璋说:“还行。”

    夏天又问:“学习呢?”

    子璋回答:“上次期末考试考了个倒数第三。”

    于是夏天又扒拉起碗里的面,“挺好的,有你爸当年的风范。”

    子璋还是方才的语气,“最近他们准备再要个孩子了。”

    夏天愣神儿了片刻,对儿子说道:“大号儿练废了,是得要个小号儿。”

    “爸...”子璋罕见的给父亲撒了个娇,夏天则是宠溺的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你一会儿给我转点儿钱吧。”子璋说。

    于是夏天问:“你余叔叔不给你?”

    子璋回答,“我不花他的钱。”

    听罢,夏天给儿子账上转了五百块钱,说,“不够给爸说,我再给你转。”随后又叮嘱儿子,“跟你余叔关系处好点儿,他人还是不错的。”

    “知道了。”子璋敷衍道,他对那个把母亲收入麾下的男人不甚反感,孩子嘛,当然更是愿意自己的父母是一对儿的,虽然自己的父母已经没了感情。

    “面够不够吃?不够再加点儿,这里加面不花钱。”夏天又对儿子说道。

    “够了,吃不完。”说着子璋就把自己碗里的面扒拉了一些倒到了他爸碗里。

    夏天欣然接受,在家的时候他就是推土机,家里人吃不了的最后都得他解决,便养成了儿子和女人不好好吃饭的习惯。

    子璋吃好后就出了门儿,不大会儿,却又折返了回来,问他爸:“爷爷下葬那天,我再过来一趟吧。”

    夏天却还在扒拉面,头也没抬,问道:“你妈让问的?”

    子璋却没正面回答,“这几天我们住城里。”

    夏天应许了,“行。”

    得到父亲的允诺后,子璋就又出了门儿,独留夏天一人还在吞咽着残食。听到门外妻子车子发动离开的动静后,夏天就懒得装了,把筷子搭在碗面儿上,就落寞的坐在了凳子上,呆呆的愣着。餐馆儿里那个关节儿还没什么人,倒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

    坐了许久,夏天也该离开了,撤了座儿,便起身去了结账的位置,待他问了那句,“老板...”结账二字还未说出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老板,来一份儿西红柿肥肠面,再加一个汽水儿。”说话的是一个女子,三十几岁的样子,皮肤保养的很好,妆容也很是精致,一副城里精干白领的形象,完全不像普通的小地方的女子。

    夏天朝身后瞥了一眼,确定了刚才不是自己的幻听,也确认了那个人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便改了口,对老板说道,“来一份儿西红柿肥肠面。”说着他就坐到了方才那个女子坐着的位子隔壁的桌子。

    女孩儿也看出了他,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就那么隔着桌子坐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儿都没有从对方的眼睛离开。待饭馆儿陆陆续续又进了不少人,热闹了起来,也嘈杂了起来后,女孩儿朝对坐着隔壁桌子的夏天发起了邀请,“过来呀。”

    “哦。”说着夏天移了身子,坐到了女孩儿对面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