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森市，一处整洁的饭馆，以正宗的怀石料理而闻名。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身上穿着一套廉价的西装外套，肩膀缝处已经磨损地快露出线头，但仍能看出洗得很干净。脖子上围着一条毛茸茸的围巾，柔顺乌亮的头发自然地流泻下来，有些被拢进围巾里，优美地弯曲着。

    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一双澄澈妩媚的桃花眼，略带不安地打量着周围。

    饭馆中还有不少其他客人，有些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想要上前搭讪，但又被她身上那股凛然的气质震慑住，只是在那里看着。不过这种僵局很快就被一个走进来的中年男人打破了。

    男人身穿着厚厚的风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长相斯文，进来后在饭馆打量了一圈，看见女孩眼睛一亮：

    “您就是町枝小姐吧？”

    町枝萤点点头，没有说话，算是承认了。她今天早上刚刚唱了一早上曲子，嗓子早已有些沙哑了，能少说话尽量少说。但担心面前的这位“村中”先生误认为不礼貌，她还是站起来露出一抹笑容。

    “我把那篇文章带过来了。”

    村中坐下后，从包里拿出《斜阳》的第一节，平摊在桌面上，“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点一点菜。”

    “不用了，感谢村中先生的好意，我们今天只谈文章。”

    町枝萤微微沙哑着嗓子回答，她从小就在玉屋当艺伎，和外界接触不多。听说外面大城市里的人，男女单独吃饭的话，就算是约会了，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村中有些诧异地打量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女孩，她可能只有十八九岁，但给人的感觉却意外地沉稳温婉，秀美的桃花眼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娇柔的意味。身上的西装洗得发白，面料看起来也比较廉价，一看就是勤俭而认真的那种类型。

    但还是太年轻啊。在他看来，只有戴着厚厚的眼镜、身穿古朴庄重的和服目不斜视，才算是个合格的编辑，就比如他之前为之供稿的那位老学究。

    这样的女孩，真的能当个合格的编辑吗？

    村中情不自禁地升起这种疑虑。

    町枝萤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虑，不安地低了低头，随即像是要证明自己似的，用力抿嘴，微微挺起胸膛。村中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毕竟她是目前唯一的出路了。

    清了清嗓子，村中扶着眼镜轻声开口：

    “首先我需要声明一下，并且并非出自我之手。”

    町枝萤微微一愣：

    “也就是说，您是代替他人前来投稿的是吗？”

    “不错。”

    “恕我冒昧，”町枝萤面色镇定，桌底下纤细的手指却轻轻地掐着西装的下摆，显示出她的内心并不平静，“我也曾听说过您的作品《麻雀》，以您的名声，就算是替他人投稿，也无需专门来找我吧。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果然还是瞒不住您。”村中微微苦笑，指着桌面上的稿纸，“因为这篇文章，目前只有这一节。我熟识的编辑中佐先生以太短为由，还没看稿子就拒收了，看在情面上，向我推荐了您。”

    听到这个回答，町枝萤微微垂下眼帘，用力地咬着嘴唇，但还是一脸平静。显然村中不擅长说话，也不知道说得委婉一些，但他说的无疑是事实。

    艺伎就该去歌舞陪笑，穿着花团锦簇的和服喝酒，怎么可能能成为一个编辑。村中看到町枝萤脸上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想要补救，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干着急，不住地扶眼镜。

    良久，町枝萤沙哑地说道：

    “先看稿子吧。”

    尽管只有一节，但也让她看到了一抹曙光。想到这里，她不禁想起了许久之前，找到那位远方亲戚中佐先生，说她想要成为一名编辑时，对方脸上那嗤笑的神情。

    “如果你能带出一篇文章，占据期刊最重要的版面，那我就向社长推荐你转正。”

    当时那个老头子还笑眯眯地伸出青筋虬结的手，想要抚摸她的手腕，潜台词不言而喻。

    她当然没有接受，但进入新潮社的希望也愈发渺茫。

    町枝萤默默拿起了散落的稿纸，一字一句的往下看去。没有署名，没有标题，只有随意乃至于像个玩笑般的“第一节”。不过字迹很漂亮，端正清秀之余，又隐隐带着几分飘逸，如果字如其人的话，这篇文章的作者肯定是个潇洒的有钱人家。

    “没有著名吗？这位作者叫什么呢？”

    “确实没有，”村中斟酌着词句，“他似乎不太喜欢张扬，连笔名都还没有起一个。不过他的本名我倒是知道，需要告诉您吗？”

    “那就先不必了。”町枝萤摇摇头，“不说，想必就是不想说吧。”

    如果陈年在这里肯定大呼冤枉，因为他纯粹是忘记了。但町枝萤绝对想不到理由就这么简单，思索之余，继续往下看去。

    “清晨。母亲在饭厅里轻轻啜了一勺汤，发出轻微的叫声。”

    “……”

    她读得很慢，美丽的桃花眼微眯着，像是蒙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开头的部分轻轻掠过去了，她从记事起，就在玉屋做活，等到大了一些，就被逼着去学唱曲儿和跳舞，从来不晓得所谓贵族的礼仪是什么样子。这一部分，自然对她没起到什么触动，只是觉得文字简单干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只是读到“母亲”可怜那几枚被烧掉的蛇蛋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

    “天下的母亲，都长着同样的一副慈悲心肠啊。”

    “可不是吗，”村中深以为然，“连几枚尚未出壳的蛇蛋都予以怜悯，对子女的怜爱便更无须多言了。”

    町枝萤瞥了他一眼，见村中正准备开启源源不绝的吹捧模式，连忙俯下头去，继续仔细阅读。村中见状，只得无奈地停下嘴。但这时，町枝萤读到其中一段，浑身轻微地颤抖起来。

    “夕晖照在母亲脸上，母亲的眼睛看上去闪着蓝光。那约略含怒的脸庞，美得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啊，我觉得母亲的面容，和刚才那条美丽的蛇有相似之处。不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胸间盘踞的蝮蛇般丑陋的蛇，有可能迟早把深为伤心的那般美丽的母蛇一口咬死。”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软纤弱的肩膀上，浑身无端地挣扎着。”

    村中敏锐地察觉到了町枝萤的颤抖，立刻紧张地盯着她。

    “啊……抱歉。”町枝萤道歉说，“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些问题。”

    “请讲。”

    町枝萤犹豫着，说出了一个村中无比熟悉的问题。

    “这里的蛇，应该是在隐喻着某些事物吧。这篇文中的我与母亲，又分别代表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