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归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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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井下少年

    半个月前的春意,宅子里的文竹生得郁郁葱葱。

    付夫人闲坐在前院的亭子里,衬着艳阳的朝气刺着手中的绣品,府里的侍从们也井然有序地忙着各自的活儿。

    付敬祥是曾经镇守都城的威朝大将军,年轻时便随着皇帝征战沙场,久立战功,从此声名远扬。在都城,付府修葺的气势磅礴,许多文人墨客、武将能士纷至沓来登门拜访,想在将军门下一展宏志。

    然而,风云突变。

    受尽百姓尊崇的付将军竟因在行宫以差点毒害了皇帝的逆贼罪名入狱。而就在这一夜,他被赐死在天牢里,陛下随即还立下圣旨诛他九族。

    血月之日,宅子里尽是喊冤叫屈的哭天喊地之声。但刀剑无眼,皇诏铁令。付府一夜之间,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了这个掺满杀戮孤零零的荒芜宅子。

    转回而瞬,天穹月色依然如旧。

    原来这里的杀戮早已积怨已久,张炽烈心中有些窒闷,低沉的压抑扑面而袭。

    沉默中,张炽烈回头望了眼还杵在阵中的令牌,既然它所承载的记忆如此悲悯,不如也将它碾碎在这风尘间,莫生了另一执念。

    正当张炽烈想拾起这令牌,却见“嗖”地一瞬,令牌竟然不受控制地飞离了还愿阵,朝着后院的方向飘去,也是女孩所指的那处。

    女孩消逝前的“少爷”二字仍回荡在张炽烈的耳边,他心中微然疑惑,跟着令牌的走向而寻。

    这枚令牌从三个房舍间弯曲走转穿过,一路不曾停歇,最终才落在了后院的一口枯井里。

    张炽烈追寻至此,却见井口外竟然有一层结界,但这上面的魂力已经微乎其微。他挥手拂去了这层结界,跟着也跳入了井底。

    借着絮絮的月色,张炽烈明着眼眸察看井下的动静。只是,耳畔除了那断断续续的水滴声,便是黑暮笼罩下的静谧。

    张炽烈的步子放得很轻,但在这寂静的井底却也显出了声。

    “小宅?”

    前方黑弱处突然有一疑惑的声音,只是从那孱弱的语气间,能判断出这人的气息有些不稳。

    “小宅?你终于来了?”许是没能得到回应,他又试着问了一声。

    张炽烈手间暗蕴魂流,不知在这黑暗之处又会生出什么变故,不过他并不是被动所受之仙。

    一道墨影而驰,张炽烈一个箭步上前,身子困住了本还是蹲在地上的那人。

    衬着那柔和的月色,张炽烈微微有些惊愕,眼前蹲着的这人竟然是个俊美星目,隽秀如玉的清朗少年。

    “你是谁?”

    少年应是受了些悸诧,举足无措间后挪了半却的身子。

    然而等不及他眨眼间的反应,一只炽热的手就把住了他臂前的脉搏。

    张炽烈清晰感觉到,这脉搏虽有些微弱却仍是有着鲜活的跳动频度,朝前靠近时还能感觉到少年较为急促的呼吸。

    “你是…凡人?”

    张炽烈心生疑惑,普通的肉眼凡胎是瞧不见他的,为何这少年却能看见他。

    少年听了也有些纳闷:“不…不然呢?你又是谁?!”

    张炽烈眼底淡影微微一动,若是物化的魂魄绝不会生出凡人的心脉,那若他真是个凡人又如何能见着神仙。

    张炽烈重新把住少年的心脉,透着这渐渐微弱的脉搏之息,他似乎快断了凡命。只是他身上残余着一股熟悉的魂力,仿若与刚才的那女孩相似。

    张炽烈记得,女孩弥留之际时口中念念不忘“少爷”二字,莫非这少年就是她说的那人。

    “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下到这口井的…”少年虽想挣脱,只是来人的气力着实有些强厚,说言时他的语绪纷而杂乱。

    张炽烈凝视着少年,若有所思开了口:“你是这府里的少爷?”

    少年听闻,眸色一沉,继而抿嘴不语。

    “你为何身在此处?”

    少年仍是不语,那双清澈眸色逐然失惑,转而充斥慑惕与警觉。

    张炽烈心念若是这少年能看见他,那是否也能见到已成厉鬼的女孩?

    “一个红裙女孩提到的应是你,她估摸七八岁的模样。”

    “红裙女孩…”少年听闻,本是漠神不动的眸色忽而闪动,他喃喃自语道,“你莫非看见了她?”

    “你也看得见她?”

    张炽烈颇为有些好奇,这凡人少年既能看得见他这个神仙,也能看见物化的魂魄。

    更在无意之间,他瞥见那枚追逐的令牌正巧落在了少年的身侧。

    若这少年是一介凡人,也看得见寻常人瞧不见的东西,他的眼睛必有蹊跷,应是传闻中所说的阴阳眼。

    张炽烈曾经在古籍里读到过有关阴阳眼的记载,今日一见还颇觉有些意思。

    不过,少年体内残存的魂力又是何种缘故,难道那女孩将自己的魂力渡给了他。可是自古凡人被鬼怪渡过魂力后都会因是凡人的肉胎无法抗衡这股力量,反倒会反噬自身。

    若少年能同享女孩的魂力,他应是拥有半仙半人之身。可古籍里记载的都只是传说,并未有谁真正目睹过。

    这种半仙半人之身也称为阴阳人,记载中所述阴阳人能借主体力量修炼自身的魂力,且在被渡力之日就停止了相貌的变化,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不过对于这类来说,有一个弊端:一旦主体逝去,他们也会危在旦夕。

    而眼前的少年脉息虚弱,应是那女孩已去,他们魂脉相连,牵连了少年的命脉。如果此刻不注入更胜一筹的魂力,他就会很快毙命。

    活着的人,张炽烈从不在意。只是自从把脉住这少年,他心间却熠熠生出难言之意。

    仿若,他见过这个少年,从很早以前他就很熟悉。

    “我…”少年想说的话,刚一开口却并未再言。他面色苍白,唇口无色,心中难掩虚弱之感,仿若动一丝毫的情绪,就在困顿中睡去。

    张炽烈看着少年的脉搏越来越无力,半合着的双目仿若下一刻就永远没了生息。

    想到此,他竟然心间多了异样的感觉。像是体内穿入一束流动的光,缀满刺痛。

    张炽烈不由自主地只剩了一个念头,他认识这个少年,很早以前他就认识了他。

    可唯能救这少年的法子,便是注入张炽烈自身的魂力。他将自己的手指咬出了血痕,那凝聚的殷红血液形成了源源的魂力涌入少年的额间。

    很快,这斥着张炽烈独有的煞气魂流在少年的体内弥漫开来,他的额间也多了一道红色的莲花暗纹,显现一时就消散褪去。

    天有些微亮,张炽烈也没有想到源于这莫名的执念,他竟然在这宅子里待了近一夜。

    少年冰冷的躯体渐渐有了回转的暖意,那凝若白霜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气。

    他徐徐回了些神,抬眸的刹那,张炽烈的面容竟近在咫尺。他从未见过如此冷俊的人,那双深邃的眼眸间孤冷无寂,仿若殒落的寒洌星辰。

    张炽烈只渡了自身少许的魂力,所以并未花费太多精力。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回了血色,并未有其他异样,才能更加笃定这是一个阴阳人。

    只是,这一切都不像张炽烈作为。他也不知为何在那刻,他竟然选择救这个凡人。

    少年醒了醒神,他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竟然少了些疲态,尤想到方才眼前这人朝他额间的一指不禁道:“我…我…我睡了很久?”

    张炽烈只是淡然看了他一眼,重新把住了他的脉搏,仔细而探道:“你刚才差些死了。”

    少年揣摸了下自己的心间,他很清楚刚才的将死之态,只是现在却恍然重生:“是你救了我?”

    “嗯。”

    少年朝后挪了挪,以舒服的姿态席坐,不同先前,他已然放松了些防线。

    “我记得,你提到过一个女孩。”

    “嗯。”

    “那她现在在哪?”少年听闻,略显疲态的眸色中现出几分柔光。

    “你可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凡人。”

    一言而下,少年脸色有些微然变化,但很快又隐了下去。

    “嗯…”

    “你知道?”

    “你既然也看得见她,你一定也不是凡人,我说的都对吧。”

    张炽烈漠然点了点头,要不是想从这少年身上探得内心的困惑,他也不会留在这井下这么长的时间。

    “你的眼睛很独特,这是我救你的理由。”张炽烈背靠在潮湿的井壁,“你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所以…你究竟是谁?”

    “冥界判官张炽烈。”

    “你当真是冥界判官…”少年一听竟愣住了,从前他就听小宅提起过这号人物,是个引着凡人轮回的主,没想到竟然还真遇见了。

    难不成他自己已经死了,才能感觉到身子的回暖,更能在将死之态时见着这活神仙?

    “我难不成真死了?死后能见到冥界的神仙?”付水沫此刻心有些慌措,他不敢置信地触碰到了心间处,可是却仍是能清晰听见那扑通的心跳声。

    张炽烈见付水沫说话间有些语不能言,无奈地重新说出了那几个字:“我刚刚说了,你…差些死了…”

    “这什么运气!”付水沫再次碰了碰自己的脉搏,“那我怎么会见着你这个索命的神仙!”

    “民间…都是这么传我的?”

    “不然呢…你叫这个名字不就是来收魂的吗?”付水沫听闻不禁忍不住点了点头。

    张炽烈青着脸色,耐着性子探着少年的脉象,见已经平稳,才放心地收回了指间问道:“你叫什么?”

    “付水沫...”

    付水沫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屠戮他付家的人落入了这口井里,不过一介索命神仙怎么寻上了这儿,为何却不见小宅守在井外?

    付水沫一想到这眼前的判官带了两字“冥界”,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安:“所以小宅去哪了?”

    “小宅?”

    “就是你口中提到的那个七、八岁女孩。”

    “她不该存在在这里,她杀了人。”张炽烈说话时眉目淡然,语气间并不可惜。

    付水沫本是紧凑的心间,突然犹若被深无谷底的巨渊所压迫。那原是清朗的眉目刹那浮起一层凄厉的杀意,从他嘴里蹦出了一个一个咬牙切齿的字眼:“你对她做了什么?”

    四周藏着逼人的死寂,付水沫紧捏着拳头不作声色,他想得到张炽烈的一句回应。

    张炽烈默不作声,对于厉鬼的处置他向来都绝情冷冽,就算曾经这个女孩多么温情,多么善意,但成了厉鬼犯了杀戒的下场只能是魂飞魄散。

    “厉鬼的下场不是善局。”

    突然一手锐利的冲击,付水沫抡起了自己的拳头朝着张炽烈猛然向前,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只是这重重的一拳打在张炽烈的身上,却犹若击在千斤重的石头前,疼的付水沫磕青了自己的关节。

    “你可知...”张炽烈冷冷道,“你若杀了我,你也会死的。”

    “你若真是对她动了半分,大不了我们两命相抵。”付水沫后退半步,揉着自己这拳头,见着如此悬殊的差距,他心下有些不甘。

    听闻此言,张炽烈眉目轻挑:“她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那女孩可是杀了无辜之人。”张炽烈语气生寒,眸底彻骨。

    “她是为了救我!为了护我们付家!”付水沫喉咙间贯穿着深处的哀嚎,他思绪万千始终不愿去信再也见不到小宅的事实。

    “但她犯了杀戮之罪,就算她对你存着几分良知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执念,若是不除,人间将会生祸。”

    付水沫望着张炽烈那平缓的语气,清冷的眼眸,心间的冷意袭上了全身:“什么狗屁神仙,恶人不除去屠戮一个好鬼...你们神仙当差都是如此不通前因后果的吗?”

    付水沫眼底尽是黯然,他不知如何回应这番说法也不知如何面对铁铮铮的现实。他毕竟是一个凡人,站在他身间的是一介神仙,他就算拼尽了全力也伤不了神仙的一分一毫。

    况且,付水沫心底清了,这个破神仙也救了他的命。

    付水沫心中掺着苦笑,缓缓蹲下了身子。他对小宅连句再见都没有说过,那骤然而起的情绪在心间楚楚打转,他绝望地抬起了眸色看着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