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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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利己主义者

    又到周末,尽管任轩昂想要加班加点,但他身兼邱允实监护人的职责,也不能懈怠,必须带着邱允实前往周震的心理工作室,去做在邱允实心目中毫无用处,只会给他添堵的心理咨询。

    临近中午,任轩昂又一次在周震办公室外面的休息区遭遇了来找男友共进午餐的俞清浅。

    俞清浅最近难得比较清闲,但天生便对各种刑事案件好奇着迷,最近手头没案子,她就想要听听任轩昂那边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案子。于是这两个最有共同语言的人一拍即合,在休息区里就高风亮的案子聊得不亦乐乎。

    周震的办公室门打开,他和邱允实一前一后踏出房门,正赶上对面的休息区中俞清浅听完高风亮遇害的整个过程,感叹道:“这个高风亮就是个隐形受害者嘛,他明明就在距离这些人近在咫尺的位置,却因为大家的刻意忽略,被无视存在。”

    任轩昂的目光扫过从办公室里出来的两个人,只见周震的身体微微晃动,一瞬间嘴唇紧抿,眉头紧蹙,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周震牵起俞清浅的手,温柔地问:“你们在聊什么?”

    “聊最近任律接手的一个案子,”俞清浅去打量一脸笑意的邱允实,兴奋地问,“怎么?这一次你们沟通顺畅?允实的状态很不错嘛。”

    “是啊,今天允实很配合,我们有了突破性进展。”周震喜出望外,仿佛自己刚刚成功攻克业界难题,“为了庆祝一番,中午我请客,还请几位赏脸大驾光临。”

    还是老地方西餐厅,靠窗的老位置。饭局过半,俞清浅打发邱允实去隔壁的网红奶茶店给自己买一杯冰奶茶,她突然想喝。

    任轩昂本能地想要跟邱允实一起行动,却被俞清浅用眼神拦下。

    待邱允实离开,周震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忧愁得像是能挤出苦水来。

    “怎么?有话对我说?”任轩昂问周震。

    “唉,允实的情况不容乐观啊。从前他虽然不认同我的观点,但也只是消极抵抗,可是今天,他竟然开始假装认同我,顺从我的观点去表演。我非常惭愧,非但没能治好允实的说谎癖,反而让他病情加重。”周震痛苦地揉着太阳穴,不住叹息。

    “这孩子,真是无可救药了。”俞清浅一听这话,也像个长辈似的恨铁不成钢,说气话。

    任轩昂问:“我能帮什么忙?”

    周震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神秘兮兮地问:“你最近一直跟允实在一起吗?”

    “那是自然,除了出庭和进看守所,我们都在一起。哪怕是因为工作原因暂时分开,我也都通过手机定位掌握他的动向。邱允实没有任何想要脱离监护的迹象。”

    周震又问:“那他最近都跟什么人联系?”

    “就是律所的人还有大姨一家人,再有就是你们俩。怎么了?”任轩昂从周震紧张的神色中意识到事情很严重。

    “刚刚我们交流的时候,允实接到了一通电话。”

    “去找你做咨询不是应该关机的吗?”俞清浅问。

    “是,一般的顾客我都会要求关机。但是允实根本不遵守我定的规矩,在我这他对来电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甚至还会当着我的面故意煲电话粥以缩短跟我对话的时间。可是今天,他一看到那个来电号码脸色有瞬间的变化,并且没接。这通电话就是分界点,允实挂断电话后便改变态度,配合咨询,甚至愿意隐晦地承认自己对邱恒和大姨的怨恨。就好像是这通电话给了他某种启发或者灵感似的。”

    “你想让我偷偷去看邱允实的手机,看那通来电到底是谁打来的?”任轩昂不解,“查个通话记录应该不难吧?为什么非要找我?”

    周震尴尬地笑笑,“我的助理刚刚给我发了微信,从运营商那里查不到这通电话。这更加说明这通电话有问题,我怀疑是——网络拨号。”

    俞清浅理解地说:“也对,要是直接问,允实肯定不会实话实说,这种事找任律去偷看手机最合适。要是允实真的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处在堕落的边缘,咱们得及时把他拉回正道。”

    任轩昂挺为难,他不愿意偷窥任何人的隐私,觉得这么做自掉身价,可是邱允实是他的恩人之子,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走上歧途和坐视不理。

    眼见任轩昂并不马上答允帮忙,周震压低声音极为郑重地说:“我希望任律师你能在今晚便给我一个答复。”

    俞清浅注意到男友脸色难看,问:“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周震深呼吸一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说话前还特意朝窗外看看,确认邱允实还没回来才开口,“来电的时候我也瞄了一眼允实的手机,看到了来电号码的后4位。那是一串手机号码,后4位我很熟悉,两年前,这个号码的主人就是用这个号码给我打过电话。”

    “邱恒!?”任轩昂和俞清浅异口同声,同样的惊愕,他们都知道,邱恒两年前去世前,曾经亲自联系周震,想要这位年轻有为的心理学专家去治愈邱允实的说谎癖。

    周震重重点头,但又不确定地说:“也许是我多心,也许那个号码后4位跟邱恒号码相同是巧合。但是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得弄清楚,于是刚刚给浅浅发了微信,请她帮忙支开允实。”

    死人当然不可能打电话,无神论者任轩昂首先排除这一点;其次,来电是网络拨号,显然对方有意隐藏身份;第三,这个隐藏身份的人很有可能用了邱恒生前的手机号,反正网络拨号想用什么号就用什么号;第四,邱允实不是第一次接到这个人的来电,如果是第一次,他大可以像以往一样,为了缩短心理咨询的时间接通电话,而不是紧张地拒接,邱允实以前一定接过,他知道来电的人是谁。

    “怎么样,能帮忙吗?”俞清浅小心地问。

    任轩昂回过神,刚刚的一番推理过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查邱允实的手机,不是为了帮周震,而是为了邱允实不误入歧途,为了自己报恩。

    “看到完整号码我会联系你的。”任轩昂对周震承诺。

    周震松了一口气,说:“但愿是我想多了,但是对允实,我就是放心不下,这孩子很聪明,但是他越聪明,就越危险。”

    饭局结束,回程途中,副驾驶的邱允实手中也端着一杯网红冰奶茶,他一边喝一边埋怨:“也不过如此,这种东西到处都有,犯不着让俞检开口,麻烦我专门跑一趟吧?”

    任轩昂目视前方,淡淡地说:“女人嘛,犯不着的事情很多。”

    邱允实无声冷笑,故意用吸管制造夸张的声音。

    隔了许久,邱允实再次牵起话头,“我想到了那句前阵子很流行的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高风亮是‘我命由天不由我’,他的一生似乎从来都不由自己。人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父母,最初受到的教育,某种程度而言,人太弱小,改变不了自己的宿命。但换种思路,人能够改变得又太多太多,有那么多的契机,有那么多的时间。只可惜高风亮没有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抓住那些反省和改变的机会,尤其是表姐的无数次劝说,所以最终连老天都觉得他是朽木不可雕也,不肯给他一线生机。”

    说到改变宿命,任轩昂感慨良多,他是一个成功改变自己宿命的人。但这成功不全源自于自己的奋发图强,如果没有邱恒,哪怕他拼了命,也无法实现阶跃层。想到邱恒,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邱允实,想到自己必须对邱允实的前途负责,他绝对不能让邱允实误入歧途,他得保护这个越聪明就越危险的孩子,这也是他现在的宿命。

    “的确,姚瑶就是高风亮晦暗生命里的一道光,只可惜,他给自己包裹上坚硬的壳,温暖的光无法穿透。其实高风亮需要的不是光,而是一把锤子,一次猛击。”任轩昂瞥了一眼邱允实,没有太多犹豫,难得不顾被骗的风险,提出叩问灵魂的问题,“你呢?你过去的20年里,有光吗?”。

    邱允实不再用吸管制造噪音,也难得深沉严肃地回答:“跟高风亮比,我太幸运。正是因为有父亲这些年的关爱和教育,我才成为今天的我,不管他的父爱是源自于什么,但他确确实实给过我幸福的16年,给我奠定了往后幸福60年的基础。现在回想,他对我的爱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他越是爱你就代表他的悔疚之意越浓烈。”任轩昂有感而发,设身处地,如果他是邱允实,每一次回忆起那些点滴父爱,他都会想起这父爱源于愧疚,愧疚源于生身母亲之死。

    邱允实对任轩昂的这句提醒本能抵触,他下意识嫌弃地瞟了任轩昂一眼,又用手指弹了一下奶茶纸杯,“看来为了买两杯奶茶,我错过了不少内容啊。没错,我父亲是曾经犯过错,犯过罪,甚至逃脱罪责,这是他人性的阴暗面,是他生命的污点,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全部。我接受他的不完美,就像他无条件包容我的缺点一样。我的父亲就是我生命里的光,我有什么理由去恨他?再说了,恨他只会让我更难过,哪怕是出于自私的心理,我也不该恨他。”

    “你还真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任轩昂听出了邱允实的弦外之音,邱允实果然早就知道是他们故意支开他,背着他说了不少有关他人性阴暗面的内容。

    邱允实突然变脸,满脸堆着没心没肺的傻笑,大大咧咧地说:“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对他人的恨少一分,就是对自己的爱多一分,这笔账我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趁着红灯,任轩昂转身深深望着邱允实,满脸严肃,他打算趁此机会好好跟邱允实深谈一次,不能因为对方是个说谎精,自己觉得问了也白问就一直逃避这个问题。他想要了解邱允实的内心,途径除了天长日久地观察,就只有简单直白地提问。

    “我不相信,你怎么可能不怨恨邱恒?你母亲的死,邱恒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邱允实没有配合任轩昂的严肃,一边玩弄奶茶纸杯,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周震没跟你转述我父亲坦白的、车祸时候的具体情况吗?那我来告诉你,我的养父当时没有酒驾醉驾毒驾疲劳驾驶,也没违反交规,是我母亲没有走人行道,突然冲出马路,快速奔跑。如果非要追究责任的话,你是律师,你应该清楚,我母亲要付主要责任。当然,没有站出来承担责任是养父的错,他逃逸了,因为当时正好赶上他的公司刚刚上市,公司才上市,法人就闹出这种事,他权衡利弊,最终做出了一个商人的抉择。我理解他的选择,但不赞同。我怨恨他当初逃逸,但更感激他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任轩昂无法分辨邱允实此番话是真是假,无论他是一本正经还是漫不经心,他的态度并不直接反应说话内容的真伪,邱允实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这样说的话,如果要追根溯源,你更应该恨你的大姨梁芳荷,因为如果不是她说服你母亲把你遗弃在孤儿院门口,也就不会有你母亲后来的后悔,无视交通规则突然冲出马路。”任轩昂突然想起了不久前沈家父女的意外。

    邱允实不屑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地说:“如果按照你这种追根溯源的方法,那我最应该仇恨是卡尔·本茨。”

    “卡尔·本茨是谁?”

    “发明汽车的人。”

    “我没跟你开玩笑!”

    邱允实突然转头,盯着任轩昂,眼神中再次闪过些许嫌弃,不满地说:“我发现你跟你的情敌还有些相通之处,就是都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红灯闪烁,任轩昂准备发动车子,他目视前方,决定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反正再谈下去也没有结果,他冷冷地说:“我跟周震是真小人的前提是,你是真君子。”

    一路无言。到了地下车库,任轩昂还没停好车,邱允实已经嚷嚷着“奶茶喝多了,人有三急”,解开安全带,只待车子一停就要冲出去。

    任轩昂早就习惯了邱允实的孩子气,如果不是邱允实匆忙下车的瞬间不小心把口袋里的手机掉落在车座上,他真的百分百相信邱允实是奶茶喝多了。

    看着邱允实小跑着消失在视线范围,任轩昂拿起邱允实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遗落下的手机,轻松解锁,调出通话记录。邱允实跟从前一样,号称自己坦坦荡荡,手机不设指纹和密码。

    但是邱允实换了屏保图片,纯色的背景上有一行字:谁偷看别人手机谁是小狗。

    任轩昂没忍住笑,但很快笑容便消失殆尽。果然,邱允实很聪明,可能早在俞清浅让他买奶茶的时候,他就料到了周震会说什么,料到自己的手机要被他任轩昂偷看,所以在买奶茶的时候改了屏保。

    很快,任轩昂的这个猜测又被坐实,因为邱允实的通话记录被他删的干干净净。

    任轩昂刚一进门,邱允实便往他这边丢了一袋膨化食品,他接住一看,上面写着:单身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