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困局
杜若蘅第二天去景曼,沿途人人问好。汪菲菲小声告诉她康总经理回来了,杜若蘅笑了笑:“我知道的。我来找他签字。”
她进入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康宸正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他穿一件黑色衬衫,看见她后笑了笑,神情斯文温和,指着沙发那边:“坐。”
两人没有太多繁冗客套,他很快给她签字。俯下身的时候侧边头发清俊利落,手指之间养尊处优,随意一个动作都透着成熟男性的魅力。
四年前的康宸还可以与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两年他位高权重,态度已经在不由自主之间有些改变,汪菲菲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以前唱歌最爱拖着康宸一起高歌《至少还有你》,现在看见他只敢恭恭敬敬地说康总好。
所有人都在岁月中慢慢选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康宸的选择无疑是与杜若蘅不同的一条。他与周晏持也不一样,他的界限不像周晏持那样公私黑白清清楚楚,他的灰色地带与黑和白同等重要。
康宸把文件递过来,然后问她以后的打算。说完又啊了一下,笑了笑:“是我忘了,周晏持已经把远珩所有股份转给了你。”
杜若蘅抿着嘴角笑了笑。
康宸仔细看她的表情,然后慢慢说:“既然这样,下个月的董事长选举也就没了什么意义。”
杜若蘅又抿着嘴角笑了笑。
康宸不知想到些什么,轻轻慨叹了一声,起身给杜若蘅倒了杯咖啡。他递过来,然后抬眼看向她:“如果真的实话来说,我并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认输。”
这样的话题杜若蘅仍然不便发表意见。
“我的确谋划过远珩执行总裁的职位。”康宸轻声说,“如果周晏持没有突然来这么一次,他不一定能继任。”
“本来默认的是公平竞争,他这么做,就让股东大会上的投票没了什么意义。几年前远珩的控制权就在他手里,现在他给了你。”康宸顿了顿,还是说出口,“如果说到底,应该也还是在他手里。”
杜若蘅的语气还是柔柔的,她对待除去周晏持之外的其他人都是这样的语气:“这不一样。”
她没再多说,起身告辞。康宸送到门口,突然说:“如果结局真的跟我预想的一样,可能我会就此离开远珩。”
杜若蘅下意识看他。康宸微微笑着道:“以后总不太方便再待下去。并且,大概景曼的总经理职位也会一起辞掉。”
杜若蘅斟酌着说出来:“其实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始终没有从景曼辞职。”明明这三年远珩那边他都要忙不过来。
康宸笑了起来:“因为你在这里么。既然你喜欢这份工作,那么我陪着你。”
杜若蘅默然。有一瞬她生出冲动想说明实话,又在转念间将所有言语都咽下去。康宸握在门把手上,想了想,说:“最后一个问题。”
杜若蘅抬头看他,康宸眼底复杂,最后他问出来:“有没有稍微爱过我?”
她迟迟没有回应,康宸又补充问道:“那么,有没有喜欢过?”
杜若蘅想了片刻,说:“有。”
康宸笑出来:“我明白了。”
他目送她出门,最后看了她一会儿,轻声跟她说:“以后常联系。”
这句话是敷衍,双方都很明白。就像之前她跟他提分手,说以后做朋友一样。所谓的朋友,不过是如果哪天见了面会打一声招呼,看不见的时候必定不会联系。
从s城搬回t城没有五年前来的时候那么轻松。各种行李都要收拾整理,只周缇缇的就占了半个房间。杜若蘅叫来搬家公司,说清楚t市的地址,周缇缇在一边旁听,出声问:“妈妈,我们不回宅子吗?”
杜若蘅轻声回答她:“不回。”
周缇缇不再讲话,托着腮默默望着她,眼神里有点失望。
杜若蘅选定的地方是以前杜父转到她名下的一处公寓。面积不大,与周宅隔着一个城区。这正合她的心意。她不想跟周晏持长久地同处一室,在这一点上,她无法对周缇缇妥协。
拖延了几天之后杜若蘅终于带着女儿回了t市。周晏持与管家来接机。杜若蘅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没什么表情,实际这已经是她心情不快的表达。
她回来t市,总觉得有一丝微弱求和的意味。可明明不该是她这样做。离t市越近,这种想法就越强烈,在s市机场的时候杜若蘅和女儿对话还有些笑意,等下了飞机,她已经彻底失去笑容。
管家把周缇缇的小书包接过去,周晏持跟着要将杜若蘅的行李箱也接过去。杜若蘅隔着眼镜看了他一眼,眉心微微拧起来,没有动。两人默不作声僵持了一会儿,管家在一旁轻咳一声,上前一步道:“杜小姐,还是我来吧。”
这回杜若蘅松了手。
几个人在回去的路上只字不提远珩的事,杜若蘅刚才却在飞机上已经了解得七八分。远珩股价这些天一路下跌,几个元老级的董事只差闹暴动,还气得平时支持周晏持的一位长辈生病住院。报纸的新闻标题上大书特书着夸张字眼,什么拱手江山送前妻,再配上周晏持那张风韵犹存的脸,洋洋洒洒一整个版面,文笔好到只差没感天动地。
杜若蘅觉得牙酸。她只疑惑一个问题,这些天居然没有一人来s市找到她的头上。
几个人回到周宅,管家要拎行李,杜若蘅说不忙拿,一会儿还要过去西区那边。
周晏持把她这句话消化了一会儿,问:“你想住在哪里?”
“爸爸以前的一处公寓。”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两居室有些小。”
“我和缇缇两个人住已经足够。”杜若蘅的墨镜仍是没摘下来,平淡说,“如果下午有空,我希望把缇缇的转学手续尽快全都办好。”
周晏持看了她一会儿,说:“先吃饭。”
菜色流水一样端上来,很丰盛,管家站在饭桌前,特意指给杜若蘅看餐盘中的各自卖相,又说这些都是周晏持在去机场之前特地做的,还有的食材他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准备。周缇缇听了很兴奋,确切来说她从回来t市的那一刻起就非常高兴,腻在父亲身侧说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周晏持一一夹给她,杜若蘅却没有什么胃口,她在心里藏着一股无名火气,勉强吃了几口饭,接着便搁了碗筷。
周晏持看了看她,杜若蘅没什么表情说:“难吃。”
已经被塞饱的周缇缇被管家有眼色地哄着领了出去。周晏持淡淡说:“那就叫厨房再做点别的。”
杜若蘅盯了他一眼,起身便走。路过周晏持的时候被他截住手腕,她突然整个人像只猫子一样炸毛起来,声音陡然提高:“放开!”
周晏持很快就放开。他看向她,目光里幽沉深黑。等她喘息稍稍安定,开口:“我知道你乍一回来这边,还需要适应的时间。”
杜若蘅绷着脸不说话。
“你觉得是你吃了亏。”周晏持慢慢说,“而且本来就不怎么想见到我,更不要提整天都看见我了,对不对?”
杜若蘅冷冷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自知之明了。”
周晏持避而不谈,只说:“慢慢来,好吧?”
“谁跟你慢慢来!”
“你回来之前我就想过你会反悔。”周晏持柔声说,“你总不希望我真把你的心理猜对,是不是?”
杜若蘅拧着眉心很不耐烦警告他:“少拿这种哄小孩子的口气跟我说话!”
他又说:“如果实在看得不顺眼,打我我也全都受着。这总行了?”
杜若蘅冷冷道:“我怎么敢。”
周晏持揉着眉心,半晌吐出一句话:“我请求你打我,好了吧?”
杜若蘅终于没能绷住脸色,她的表情缓和了几分,口气却仍然不耐烦:“滚。”
杜若蘅回到t市不久,便与一些旧友在一家会馆聚会。她本性不爱这种热闹,之所以这样无非是前两天在路上碰见了之前的同事,对方与她交好,兴致勃勃地提出要聚一聚庆贺她回t市,她不好推拒。
确切来说杜若蘅很想让自己回t市这件事低调处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她的观念中,这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庆贺的事。然而在聚会上却有一群人纷纷感慨她命好。
这出乎杜若蘅的意料之外。一众以前的朋友纷纷羡慕她既有个好女儿,又有个好前夫,除此之外远珩还如囊中之物。杜若蘅大权在握美人在侧,俨然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有人还说:“当年知道你离婚,大家都觉得可惜。”
杜若蘅说:“那么现在看着我是一点都不值得可惜了?”
“那是当然。你现在让人羡慕嫉妒还来不及好不好。”
杜若蘅笑着抿了一口红茶。对方看她一眼,因以前同她关系较好,所以讲话也更直接了几分:“这是实话。这世上夫妻结了婚之后谁不是磨合妥协跟将就,有几个男人能像你的前夫那样诚心悔改,五年过去了你们还能有联系,你还能为了他回来t城。”
杜若蘅纠正:“我回来可不是为了他。”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世上离了婚之后,女方妥协得多,男方妥协得少。大多数离了婚的男人都奔着更年轻更美貌的小姑娘们去了,要想再复合也是女方退让得多的份。也就只有你那位周先生还能把远珩所有股份都给你表示诚意。”对方说,“你不要了把他让给我,我可喜欢接着呢。”
杜若蘅笑了笑。对方又说:“所以其实还是惜福么。你看吴朝妍,跟旁边人笑得那么开怀,谁不知道她前阵子跟老公闹离婚,结果分文都没取到,孩子还归了她。你不在t市这几年,人事乱得你都想象不到。还有今天没来的那个姚梓心,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孩子,结果今年过年之后,她把她老公在外面弄出来的私生子纳到了自己名下。男人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在我们这个年纪,你能有现在的光景,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了。”
杜若蘅只是笑,一句话都没开口。
她能感受到聚会上众人对她各种形式的恭维。还有人询问她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翡翠手镯,指着问道:“这是周先生给买的吧?”
杜若蘅差点就要脱口说这是自己以前在s市拿薪水买的,想了想又将话咽了下去。
她在众人之中说的话很少,却越发显得众星拱月一般。耳边听到的都是别人对她明里暗里的讨好。口吻与语气杜若蘅有种遥远的熟悉,她在最初回国时,与周晏持相携参加一次酒会,便是因为格外不想看见这种脸孔的缘故,从此很少再同意跟他一起出席类似活动。如果是那个时候,她一定受不了。但换了现在,她已经格外有耐性。
人总是在变。更何况已经这么多年。
聚会到了晚上将近九点才散,从会馆出来时杜若蘅给人轻戳了一下后背,笑着说:“看,有人来接你了。”
已经是春末,夜里凉风习习,周晏持只穿简单一件衬衫,袖口挽上去,露出小臂,倚在车旁边,正朝着她遥遥看过来。
身形很修长匀称,又恰是好看模样,便格外散发成熟男子才有的魅力。
杜若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周晏持为她打开车门,接着很有风度地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然后两人在身后一众艳羡的眼神底下离开。
车子开得不算快,杜若蘅撑着车窗往外看。周晏持问她晚上聊得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含糊的回答:“还可以。”
他又问都聊了些什么。
杜若蘅说不就是聚会常说的那些,男人,女人,儿女。
他说:“看着有点心情不好。”
杜若蘅冷冷说:“我好得很。”
周晏持再没继续这个话题。过了片刻他开口:“董事会有几个人想开临时会议,你是最大股东,大概需要去一次。就在这两天。”
杜若蘅终于瞧了他一眼,说:“他们要说什么?想逼宫?”
周晏持淡淡道:“他们没这个胆量。”
两天后的上午杜若蘅去远珩,周晏持跟在她身后,所到之处人人鞠躬说周总好。这是他残暴统治残留的影响。杜若蘅以狐假虎威的姿态一路走到顶层会议室前面,隔着门板听见里面有人咳嗽了一声。
她先走进去,几个董事刷地一下子盯向她,那神情像是比她还紧张。在一旁做会议记录的张雅然低声跟她报告:“康宸董事说有急事脱不开身,这次会议请假。”
杜若蘅嗯了一声,在首席的位子上坐下。
这个位子的视野她不太习惯。
周晏持不占股份,临时会议上没有他的席位。但也没有人敢开口说一句请他出去。张雅然另外给他找了张椅子,他坐在门口边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
有人看见这一幕已经憋气。会议还没开始,杜若蘅端坐着心里发笑,刚才进门的时候摆明了阵势像是专门要开批斗大会,却在看见周晏持的顷刻间连点勇气都不见,这群人在想些什么。
她环视了一圈,才说会议开始。室内静寂了一会儿,有位年长的董事咳嗽了一声后先开口:“我听说杜小姐对管理公司集团基本没经验。”
杜若蘅稳稳说:“管理公司不是我的事,那是远珩代理人该解决的问题。我最多只是跟各位董事商量一些投资决策而已。不过如果您觉得不痛快,或者您可以这么想,正因为我虽然有绝对控股权而又什么都不懂,您才能暂时还坐在这里。”
对方是长辈,她这么讲话很快引起窃窃私语。周晏持的指关节在扶手上不轻不重地一敲,才重又鸦雀无声。
杜若蘅说:“召开会议究竟想说什么事?”
另一位董事说:“新的董事会成员还没选出来呢。”
“按流程来就是。”
如果没有周晏持坐镇,杜若蘅不会用方才那种施威的口气说话。她拿准了他在这里,她一定毫发无损。但从另一方面,没有周晏持,她也不用坐在这里跟一群老头子周旋。
杜若蘅被一群董事针锋相对得有些火气。明明她不用遭受这些,全都是因为周晏持。会议结束的时候她往外走,有人在身后不冷不热地开口:“不就是个婚内出轨,搞得一副软弱模样。自己妥协也就算了,还要拖上整个远珩都仰一个女人的鼻息行事。”
周晏持还未发一言,杜若蘅停下脚步先转过身。她笑了笑:“赵董事,您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吧?既然半截土已经埋到了脖子,好歹也积点口德么。”
她在离开远珩之后才朝着周晏持发火:“远珩就非要留着这种人?看着我被架在火上烤有意思?凭什么你就这么闲,我平白无故要遭受这些非议?到底是谁的错,你们都是一些什么逻辑价值观!”
她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显然已经气急。周晏持开车注视着前方,一边说:“你有绝对任免权。”
杜若蘅说:“你当我是你,做事的时候只考虑自己完全随心所欲?你专断独裁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还要以后给缇缇积德?”
这话戳了周晏持的软肋,他瞬间不再讲话。
过了半晌他才勉强开口:“以后我会注意。”
“你不要凡事都把我往坏处想行不行?”他又说,“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过得舒适一些。”
他想揉眉心,又半路将手收了回去。表情很平淡。杜若蘅想他一定有了些不耐烦,这种话明明已经被他说了不止一遍。
她不想跟他说话。
周晏持又说:“你还是对我有误会。”
“闭嘴。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段时间后苏裘给杜若蘅给打电话,关心她在t市过得怎么样。
杜若蘅说还行。
苏裘说还行是几个意思啊。
杜若蘅正咬着一块黑巧克力看电视,隔壁房间有吸尘的声音,她含糊回答:“和在s市差不多,请的清洁工还不错。”
苏裘说:“问你感情生活呢别跟我说有的没的。”
“还能怎么样?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好就继续这么过下去。”
等周晏持打扫完卫生,洗净了手摘了围裙从厨房出来,杜若蘅招手要他过来。
她拿出纸跟笔摆在他面前:“我们约法三章。”
“哪三章?”
“我说,你写。”
“第一,除去周缇缇之外,双方之间不得再有任何交集。”
周晏持写了两个字就停下笔,杜若蘅问:“你不同意?”
他很平淡地说道:“这里的交集需要定义。你需要说明,这个交集究竟是指财产方面的来往,还是人与人之间的见面或者问候,或者是两者兼有。另外,如果是指人与人之间,那么是仅限于主动地没有交集,还是被动的交集也要回避?比如在路上偶然见了面,我们究竟打不打招呼?另外,如果有人逾越了怎么办?或者没有明显的逾越,但以周缇缇为借口而见面,这究竟算不算交集?”
杜若蘅冷冷看着他:“说完了?”
他嗯了一声。
她咬牙说:“两者兼有。并且主动和被动都不能再有交集。”
周晏持突然问:“你打算把远珩的代理执行权交给谁?”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平心静气:“如果给旁人,那没什么异议。如果你打算慈悲为怀地交在我手上,那么问题又来了。未来公事上我肯定会跟你有交流,而这显然又属于除去周缇缇之外的交集。”
杜若蘅终于恼火,一脚踹在他身上:“你给我出去!”
周晏持自然没走,他问她约法三章的第二点是什么。杜若蘅冷着脸只作没听见。
两人的协议没能达成一致,杜若蘅没有什么好心情。周晏持不再撩拨下去,他适可而止,转身去了厨房片鱼。
到现在两人渐渐形成一种新的相处模式——杜若蘅在对待周晏持的时候很难维持十分钟以上的好脸色,而周晏持已经试着习惯她对他的不耐烦。他摸索着揣摩她的真实心理,尽量从她的那一角度考虑,慢慢也就看惯了杜若蘅对待他的态度。
周晏持炖好鱼汤出来的时候杜若蘅正望着窗外发呆,怀里抱着只抱枕,一边拧着眉心咬指甲。他说:“饭做好了。”
杜若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把她的抱枕抽走,杜若蘅瞪着他。周晏持说要么这样,我们签另外一个协议。
“我所有财产转在你的名下,未来你拥有合法支配权。”
杜若蘅听懂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和普通生活的夫妻没有什么区别。严格意义上来说周晏持就变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自身不占有分文资产。大概手里只剩下杜若蘅给的零花。如果未来哪一天两人再次誓死不相往来,周晏持无疑就变成身无分文。
可惜她对此没有兴趣。
她说:“何必这么麻烦。”然后微微冷笑,“你简单地一刀下去,变成太监,我也就此生无憾了。”
周缇缇对两个大人之间的争执本来有些惴惴,过了一段时间发现每天都是如此,并且其实也没怎么真正过火过,也就渐渐放心下来。她最近醉心于围棋,周末的白天跟着新拜的师父学习,晚上就和周晏持对弈。
小女孩是很能沉得住气的性格,晚饭后一连坐上四个小时都不动一下。她的师父夸奖她未来可成大器,周缇缇对着长辈躬了躬身,脆生生地说谢谢师父抬爱。
小模样逗得大人们欢喜不已。
杜若蘅的棋艺不及周晏持,因此每天周缇缇都赖在周宅不肯走。到了十点的时候杜若蘅催促,周缇缇对着棋盘仍然舍不得抬头,一边说:“妈妈你再等一等嘛。”
如此三番地连着几天,都是到了晚上十一点杜若蘅才拖着恋恋不舍的周缇缇从周宅离开。夜里风大,折腾了不久之后周缇缇便感冒。管家看着孩子心疼,跟杜若蘅商量:“要么您带着周缇缇也在这边住下。房子大,再多住两个人没什么问题的。”
杜若蘅说不方便。
“也没什么不方便。您需要什么这边都有,衣服鞋子首饰还有护肤品。”管家搭着眼皮念出了几个杜若蘅常用的护肤品品牌,“是这些没错吧?”
“……”
周缇缇托着腮趴在桌子上望着她,嘴巴里还塞着支体温计,然后含含糊糊跟她说:“妈妈,一起住在这里嘛。行不行?”
“……”
杜若蘅能看出女儿的心意。她可以找出一千个离开周宅的借口,但周缇缇一心一意希望他们能和好。她制造出各种机会给两个大人相处,杜若蘅很难能一一都拒绝。
那天晚上她终于同意在周宅住一晚。
当天晚上整个周宅都喜气洋洋,房间里灯火通明,比这几年过春节的时候还要热闹。周晏持一贯没什么笑容,在他的脸上很难能看出什么表情,但他在吃晚饭的时候看着杜若蘅的目光很温柔,几乎都要化掉的地步。
杜若蘅被他看得吃不下去饭。她跟周缇缇说重新拿温度计过来。
周缇缇问怎么了。
杜若蘅说:“你爸爸被烧糊涂了。”
结果到了晚上周缇缇与父亲对弈,杜若蘅早早就睡在了客房。周晏持看见她的时间倒是比往日还少。他哄完周缇缇睡觉之后来到客房门口,对着门板来回转了好几圈才回房。接着第二天杜若蘅早起送周缇缇去上学,周晏持从卧室出来只捞着她开车离去的半个背影。
他从窗户往外看,直到车身拐出家门离去。管家站在他身后,打心底给了周晏持默默同情的一记。
周末的时候周缇缇要去水上世界,并且一定要和两个大人一起。小女孩走中间,一手拽着一个大人,那姿势像是杜若蘅跟周晏持才是被带出来散心的那个。排队买票的时候周缇缇遇到了以前的同桌习睿辰,小小个子夹在人群之中,清澈眼神之间带着英气。
他礼貌喊叔叔阿姨。杜若蘅问怎么就你自己。
习睿辰指了指远方的荫凉处,平静淡然地回答:“爸爸妈妈在那里。”
顺着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对养眼夫妻。男子臂弯里挽着一件女士外套,两人挨得不近,却怎么看都是旁人滴水不进的亲密,举手投足间都是默契。
丢下小孩排队,自己在一边培养情趣。杜若蘅看得复杂,忽然被周晏持握住了手。他的力道不大,她却在小孩子们面前无法挣脱。隔着太阳镜警告性地盯了他一眼,周晏持纹丝不动。他低声说:“以后我们也会这样。”
杜若蘅低低哼笑一声,显然不怎么相信。
过了片刻对方夫妻看到他们,过来寒暄。习先生还记得杜若蘅的姓名,态度温和而客气。最后他同周晏持微微笑着道:“资料收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寄给你。”
周晏持破天荒说了句多谢。
等到晚上回到家吃完饭,杜若蘅才问两人下午在说什么。
周晏持没有隐瞒。他说得轻描淡写:“我说过,有朝一日会让康宸穷困潦倒远在天边。”
杜若蘅把这句话消化了一会儿。“你让习进南收集的什么资料?”
他说得简单:“商业贿赂。”
这是刑事犯罪。杜若蘅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杜若蘅迟迟没有委任给周晏持远珩执行官的角色,周晏持天天赋闲在家。他虽然有空,能想到的可做的事情却不多。他倒是很希望能跟杜若蘅一起做些事情,打打球聊聊天都可以,可杜若蘅变得不太爱呆在家里。
她开始出门,周缇缇也交给周晏持接送,也不说要去做什么。晚上来接周缇缇的时间渐渐从八点拖到了九点,周晏持便以此为借口打过去电话询问,这时候杜若蘅就会很不耐烦,来一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事事打听事事报备烦不烦啊你。
这话听着很熟悉。几年之前他曾经对杜若蘅这么说过。于是很难再问下去。
这样过了一周,杜若蘅一日来接周缇缇回杜宅的时间将近晚上十点。客厅里灯光通明,管家说周缇缇已经在楼上睡着,天色太晚,杜若蘅不妨也在这里睡下,杜若蘅说不用,周晏持正在咔嚓咔嚓修剪盆栽里的花,终于插话:“今晚别回去了。我也有话和你说。”
杜若蘅想了想,沉默着同意。
两人在客厅坐下来,周晏持说:“康宸辞去了董事的席位。”
“我已经知道了。”
周晏持有片刻不语,然后问出来:“他自己亲口告诉你的?”
“否则呢?”
杜若蘅最近火气不小,这让周晏持皱眉,然而他还是得说下去:“我已经把康宸的相关材料锁进保险柜,如果不出意外,不会再拿出来。”
杜若蘅噢了一声,没什么太大反应。
“我要是不这么做,你是不是就准备我对康宸做什么,你就对我做什么?”
杜若蘅抿了口参茶,说:“你别想太多。”
可事实证明根本不是周晏持想太多,两人就康宸的事情谈完第二天,杜若蘅就又去了远珩一趟。这次是和周晏持一起,委任他为远珩执行官的角色。
众目睽睽之下周晏持面色不变说了句谢谢杜董,杜若蘅还很客气地回了一句好好努力。
她没有听他接下来对工作任务的安排就直接走了。她要开车去接周缇缇放学。
两天之后远珩有场庆功宴。实质上是一众高管与董事会成员之间的聚会。女性在其中很少,杜若蘅是唯二中的一个。虽然是她身为董事长,受到的恭敬却还是周晏持多一些,不管他走到那里,人人都屏息凝神。
杜若蘅难得见到这种场面,令她想起了老虎巡山。又觉得,大概就是这种气氛,曾经助长了周晏持不想悔改一意孤行的嚣张气焰。
一天杜若蘅逛商场的时候正好碰到聂立薇,两人便一起吃了午饭。
杜若蘅说最近有些睡不着,失眠症状很严重。
聂立薇笑着安抚她:“可能是刚回到t市不太习惯,总要有个适应过程。”
“那要适应到什么时候才为止?”
“就算我们以前是同桌,你也不能让我回答这种问题呀。我不是诸葛亮,无法夜观天象。”
杜若蘅半晌才说实话:“我是真担心我以后会后悔。”
聂立薇微微笑看她:“不用想那么多。既然已经决定回来了,不妨试着放下。什么原则和阻碍都尽可能少地去考虑,那样只会为自己添烦。生活总要有舍有得,你说呢?”
周晏持不知情杜若蘅与聂立薇的这次交集。他只隐约觉察到杜若蘅的态度比刚回来t城时有了一些软化。这是好事,但他不能得知原因。他倒是很想问,然而杜若蘅一副猜死你也不会可惜的态度,他也无可奈何。
他们之间现在其实还很脆弱。杜若蘅肯再次回来t城,一大半都是看在女儿周缇缇的面子上,还有一部分是经过了重重考量,这其中未必不包含个人未来利益最大化,只有一小部分才是念及旧情。
周晏持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不愿去深想。可能只有含糊着才能过得下去。
周缇缇放暑假前夕,两个大人计划假期带她去w市玩一趟。
杜若蘅去商场买旅行用品,却意外看见了蓝玉柔。
对方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一把骨架。一个人神色憔悴到这种地步,如果不是眼角那颗印象深刻的泪痣,杜若蘅肯定不会认出她来。
等到她站定脚步,蓝玉柔显然也看见了她。然而她的表现远不如杜若蘅镇定,刻意将脸扭到一边,加快脚下步伐离开。
杜若蘅许久没有关注过娱乐圈的消息。她在附近报亭买了本娱乐杂志,出版日期在半年之前。上面写着蓝玉柔因丑事败露被雪藏云云,旁边一张素颜憔悴的全身照片。
杜若蘅看了一会儿,把杂志丢进包袋里带回了周宅。
周晏持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进客厅,问她刚才电话怎么打不通,杜若蘅不想理会他。她过来是因为管家前一晚邀请她今天中午到周宅来吃酸菜鱼。另外杜若蘅还想从周宅挖几盆盆栽到公寓,连着带水土和花盆一起。周宅不知什么缘故,养出来的植株比花市上的都要水灵娇艳。
管家问她打算要哪一种,吊兰蔷薇还是绿萝牡丹。
杜若蘅说吊兰就可以了,好养。
管家说:“几盆全在书房里,您要几棵我给您分。”言罢又悠悠补充道,“想想家里这些吊兰还是六七年前您栽下的,这几年少爷一直精心照料,我一会儿给您端来,您就知道它们长得有多旺盛。”
杜若蘅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温婉笑了笑:“有句话叫物是人非。”
管家顿时没话说了。
午饭的时候周晏持有些食不知味。等到管家帮杜若蘅将吊兰搬到车上,她要走的时候他才搭住她手腕:“我有话跟你说。”
杜若蘅于是停下来等着他。
结果他又半晌都没说下去。杜若蘅等了没了耐性,她说:“你翻了我的包。”
周晏持解释:“杂志露出来一角,我只看了杂志。”
杜若蘅无意追究这个话题,她问:“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
周晏持发现自己很难解释,既定事实他否认不掉。杜若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别强求自己。”
她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最终两人以不咸不淡的态度将有关蓝玉柔的所有篇章都无声揭了过去。他们开始对往事默契地有所避讳,伤疤不能大白于天下,会影响市容,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好处。周晏持不了解杜若蘅在这方面的底线,但他轻易不敢试探。他唯有将自己的底线设得高一些,这是最不伤及感情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