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晚十二点，路明非把头蒙在酒店的被子里沉沉睡去。刚开始他还跟在楚子航屁股后面，看他用笔记本电脑编写模型，但是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反正他什么也看不懂，无所事事之下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消遣时间的方法——两眼一闭。

    按理说人在新环境下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但是路明非莫名其妙地对江城有种熟悉感，这个临海的小城和家乡还算有相似之处。路明非并不是没有戒心，但是飞机上他就没睡好，于是困意止不住地上涌，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外面下着大雨，层层阴云积聚起来，看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天晴的迹象。街道上已经有了层深至脚面的积水，这意味着这座城市的排水能力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和楚子航的忧心忡忡不同，越是外面风吹雨打，路明非就越是睡得香甜无比，或者说越是恶劣的气候就越能体现出暖空调和柔软大床的价值。

    楚子航已经结束了今天的回忆，但是罕见地有些睡不着觉。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他的心跳也跟着安静下来。

    高中的时候同学们经常看见楚子航在下雨天发呆，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滴，眸子里凝结出淡白色的氤氲雾气，于是私下里猜测楚少爷很喜欢阴雨天，正映衬他高冷忧郁的性格——事实上他真的只是在想事情，何止是不喜欢下雨，简直是深恶痛绝。

    下雨天其实很美，只是太冰冷，冰冷得连君焰的拥有者都难以忍受，像是有蛆虫在顺着脊柱向上爬，每一寸骨头都发出滞涩的咯吱声。他会想起父亲挥刀冲向神座的背影，会想起迈巴赫刺破雨幕的场景……现在还会想起灯火通明的高天原牛郎店里，他和凯撒赤裸着身子在浴缸里泡澡，听外面瓢泼大雨砸向地面的声音。凯撒说你听见了么，有只蝴蝶被打湿了翅膀，栽进积水中再也没能扑腾起来，楚子航回答说我只听见了大厅中酒瓶碎裂的响声，隐约还有人在喊BasaraKing去给她们倒酒，凯撒喊了句见鬼，我还听见有肥婆说今天晚上势必要把右京·橘给拿下，你可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贞洁！

    房间有些空荡荡的。

    他下意识地扭头，却没能看到柔顺的额发和历历可数的睫毛，旋即自嘲地笑了笑。倾撒下来的恬静月光并没能照出令天地黯然失色的绝美，反而更有种“明月照沟渠”的感觉。

    路明非正蒙着头呼呼大睡。

    这是个不太好的习惯，不仅会导致呼吸困难，而且被子会影响对外界的感知。这座城市并不安全。

    这倒不是因为他心大到对危险毫无警觉，更多的是出于对楚子航的信任。

    楚子航的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也非常乐意为别人遮风挡雨，保护弱小是他的传统美德。在仕兰中学的传说中是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的三好学生，外校混混来欺负人的时候也会挺身而出，每个人都敬仰他，以成为“楚子航第二”作为目标……却不是为了有能力给予，而是想要像他一样得到别人的认可，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人。

    在别人看来这是楚会长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怀，可实际上这只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并不高尚也并不无私。楚子航自己也有弱小的时候，那时他希望别人会来帮他，因为强者就应该去保护弱者……可惜大多数这样认为的人都是弱者。

    他不是生下来就坚强如铁就是会喷火的怪物，脆弱的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夜里会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鼻子，被欺负的时候会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他最懦弱的时候开着迈巴赫向反方向狼狈逃窜，满脑子都被死亡的恐惧占满，一口气开到车辆报废才停下来喘口气，才恍然惊觉那个男人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自己应该跟他同赴黄泉而非丧家之犬般逃跑……名为后悔的情感永远萦绕在他最深的梦魇中。

    他站起身，窗外灯火昏暗，黑暗中只能看见远处的红绿灯闪烁，却不会有车辆听从它们的指使。相比于东京的暴雨还远不能及，可是从水面上涨的速度来看还犹有过之。

    江城毕竟不同于东京那样的国际化都市，远没有东京圈排水系统那样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

    狂风呼啸着，而且气候还在进一步恶化，十个小时前还能看见少数行人打着伞走在路上，而现在连流浪狗都只能躲到桥洞底下，身上脏乱的长毛被雨打湿黏在身上，悲怮地哀嚎着。垃圾桶里当然找不到食物，它们很可能再也无法见到太阳升起。

    楚子航有些可怜这群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整天叫嚣着尊重生命的动物保护组织自然是指望不上了，他们可以将家养的宠物狗看得比人命还重要，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家人，连绳子都不愿意栓，高喊着狗是人类的朋友、生命平等之类的口号，把可爱乖巧的宠物狗当成家人。可流浪狗并不可爱，所以他们只配在痛苦中死去，嘴上呼吁着保护总归是比付出行动更难，谴责别人的行为也总归是比约束自己简单——所谓众生平等当然也是扯淡，普通人哪来的佛陀那般割肉饲鹰的思想觉悟？谁被蚊子叮了之后不想给它来上一巴掌？

    现在它们正在彻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明天去跟中国分部的专员们接头的时候，可以从酒店带点食物过去，他想。

    真是天真的想法，简直能听见耳边传来讥讽的嘲笑……楚子航愣在原地，这嘲笑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清晰，如果解释为幻听未免太过牵强了点。于是他谨慎地环视整个房间，最终一无所获。

    也许是太过疲倦了吧？楚子航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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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醒。”

    简短而不容争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路明非猛地睁开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的夜晚，连月光都被乌云完全遮掩，楚子航满脸凝重地站在床边，手里提着冰冷的长刀。

    路明非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北京时间三点五十七分。

    信号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