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群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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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起风南过玉楼,青影素衣逐云月

    几十年前,独孤天南游历中原访遍各大门派无一对手,闯下“剑神”的名头。一次机缘巧合他来到杭州,心下好生喜欢杭州的美景,就在城郊租了一间僻静的农宅,打算将这些年来所见闻各门各派武学精华与师门武功融合。他闯荡江湖多年来确实有一些互相敬佩的至交好友,但他生性比较淡泊,素来独来独往,对钱财、名利看的甚是轻贱,唯独对武学之道可谓称的上“痴”。是以他在杭州数月,只是自顾日复一日的闭门练功,因此竟尔无人知晓大名鼎鼎的剑神竟在此处。

    这一日独孤天南练完了功,没来由地心下甚喜。待到傍晚,他换上便服走向市集,想寻个馆子喝酒庆祝一番。此时正是春寒料峭之季,到了西湖边,两岸的酒楼牌坊接踵毗邻灯火辉煌,照得岸边宛如白昼,街上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好不热闹。

    他正要走进一家酒楼,忽地听到隔壁店中传来一个男子的怒喝:“臭婊子,少爷给钱恩宠你,别要给脸不要脸!”紧接着便传来霹雳乓啷的声响,他抬头一看,原来隔壁是一家名叫“玉箫坊”的乐坊,是时名为乐坊的营生多是青楼生意。独孤天南虽没这等嗜好,倒也晓得。他见这玉箫坊共三层,通体光鲜,装修的煞是气派辉煌,门口人来人往,想必是这杭州城里当红的馆儿,心里默默震撼。

    恩客娼妓之间的纠纷原属常见,独孤天南也不感兴趣,兀自走进酒楼,筛了两斤黄酒五斤牛肉,自顾自吃了起来。期间隔壁的掀桌摔碟声响一直不断,不时传来老鸨子、茶壶的讨饶和恩客的叫骂,他也似全然没听见般。一会的功夫,门外传来一群脚步声,听声音显是来了练家子。

    不一会,便听那恩客喊道:“瞧不起少爷,咱们就把这婊子宰了,烧了这馆子!”这句话可如水入沸油般激起了千层浪,只传来一个老妇的讨饶声:“金少爷啊,求您饶了老奴罢,咱店里好看的姑娘多了,您想换哪个都成,这个不开眼的咱替您调教她几日,日后一定送到府上赔罪!”那被称作金少爷的男子冷笑道:“嘿嘿,大爷今天就想玩这个婊子,这婊子装不装清高,今儿个都得出点血。”这几句话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传到了独孤天南耳朵,想是说话的人内力不弱。

    玉箫坊是江南地区有名的妓院,当时江南文风盛行世风开放,文人墨客经常光顾妓院,在这吟诗作对寻欢作乐。因此老板看准机会,每年都从全国各地搜罗来貌美童女,请名师从小加以调教培养,待年纪稍长,便安排其陪客。是以里面的姑娘不同于别家,不仅各个姿色貌美且精通琴棋书画。也一时间,纨绔子弟、富商巨贾、风流才子均纷纷涌向此店,生意是蒸蒸日上,夜夜美酒佳肴在前,丝竹管弦在耳,可谓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只见大厅里烂碟碎碗一地,七八个大汉在大厅中央站成一排,各个身着短打玄衣带着兵刃。前面立着一个身着华服的矮个男子,他左腰间别着一把腰刀,刀鞘上镶着宝石缀着金边,想是极为名贵。这男子正在叉腰戟指大厅西首楼梯口站着的中年妇人破口大骂,那妇人穿的极为光鲜,想必就是玉箫坊的老鸨,她身形矮小肥胖,不断向那男子作揖求饶,从远处看去倒像是一个弹不起来的皮球,甚是滑稽。旁边站着的龟公更是佝偻着腰不敢抬头。

    那男子骂了一阵子污言秽语,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汉子随他一同冲上楼去。老鸨赶忙冲上去抱住其中一个汉子的脚,那汉子轻轻一抬脚,老鸨立时被踢下楼梯,噗通噗通,脑袋撞在台阶上,登时便晕了过去。来人猖狂,尽皆大笑起来。

    那伙汉子上楼没过多久,忽地楼上传来“啊”的一声尖叫。老鸨子立时醒了过来,她心知不妙,赶忙爬了起来,嘴里一边嘟囔着“皇母娘娘保佑”,一边手脚并用的爬上梯子,爬到一半忽地回头对着缩在一边的龟公骂道:“还不带人随老娘上去!”

    楼下聚集得尽是看热闹得旁人和恩客,想来这玉箫坊名气渐盛,平日里没少发生店大欺客的事,这次碰上了硬茬,这些人都乐得在一旁看笑话。那龟公赶忙招呼了四五个伙计随着老鸨冲上去。

    待得爬上楼,进了先前传出声音的那个房间,只见那姓金的男子正在解自己的裤腰带,床上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长着一张瓜子脸,全身缩在被子中不住抽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显是害怕悲伤至极,白玉般脸颊上印着一个大红手印,必是那男子干的好事。

    男子同行的几个汉子将房门堵住,教那老鸨和伙计无论如何也冲不进来。那男子见到老鸨,斜着眼笑道:“余妈子,你尽管去找帮手去报官罢,你可着这江南打听打听,我金伯山想要的女人哪个得不到,今儿就让你开开眼,瞧瞧咱的手段。”说罢便要继续脱下裤子对少女行那猥亵之事。

    那老鸨见状吓的忙闭上眼睛,哭丧到:“金大爷,祖宗,姑娘性子烈,只卖艺不卖身,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放她一马,咱回头好生调教。您这拗着硬来可算是怎么回事啊。再者说这姑娘还小不懂这事,她她还没开过荤呐!强扭的瓜不甜,您等等老奴再给您找几个可心的姑娘伺候,但教您快活齐天。”

    这金伯山嘿嘿一笑,道:“少爷我就喜欢雏儿,今儿个我就教教她人间极乐之道。”老鸨被几个汉子架着动弹不得,只得干着急的喊道:“她可是我们这头牌,您这是教咱以后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还未等她说完,随行的一个汉子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竟直直塞到那老鸨嘴里,老鸨忽地嘴巴里被塞了一团纸,差点没背过气去,伸手往嘴里一掏,发现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她登时愣住了,暗自盘算:“啊哟乖乖,这五百两银子可够嫖上咱们店头牌一年了。”当下就不做声了。

    那汉子见老鸨不发声,又掏了一张银票扔在地上,老鸨定睛一看竟是张一千两的银票,兀自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银票,暗自心惊:“册那,这冲头也当真舍得花银子,一千五百两银子够店里一年的花销了。”那金伯山见状,哈哈大笑道:“余婆子,现下又是怎地?”老鸨慌不迭的捡起银票爬了起来,喜笑颜开道:“金少爷,老奴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金少爷是这等妙人,丫头,你且好生伺候金少爷。老奴不打扰了。”

    原来先前这金伯山点名要这床上的女子伺候,已然花了五十两银子,只是龟公急于收钱,未曾交代过此女只卖艺不卖身。金伯山一介武夫平素里横行霸道惯了,来这烟花之地自不是听曲儿的,见这少女死活不从,心中自然大为光火不快,便闹了起来。

    这玉箫坊本是杭州有名的青楼,起初见他一外乡人不懂规矩,便想将他赶走,哪知道这金伯山也不是软柿子,不仅武艺高强,七八人近不得身,还从外头叫了这么多凶人来把店砸了,这可把全店上下给吓了个半死。

    老鸨见这狠人倒也愿意给银子,那这笔买卖可就大大的划得来了,至于这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反正迟早有这么一天,一千五百两银子怎地也都够了。说罢老鸨捏着银票便欲退出门外。

    少女见老鸨退去,心知自己凶多吉少,颤颤巍巍泣道:“妈妈……妈妈,不可……不可,救救我、救救我罢,我不要。”那老鸨一心沉浸在那两张银票中,哪顾得上少女的求救,只见她厉声斥道:“你给我闭死你的嘴,这么多年吃我的用我的,现下给我把金少爷伺候好了,若金少爷有一点不满意,回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说罢便走了出去,随行的几个汉子也鱼贯而出,守在门口。

    岂料少女万念俱灰,她性子甚烈,拼着最后一口气,大叫着抓起被褥,猛然罩在金伯山头上。金伯山没料到她突然暴起,被蒙了个七荤八素。

    少女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双手攀上屋檐,便要翻窗跳下。金伯山虽目不能视,但他毕竟反应极快,一会的功夫便跳将出来,见那少女半个身子都在窗外了,心下一惊,立时欺身上前抓住她右手,略微用力便把她扔回了床上,那姑娘一头撞在墙上,登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金伯山骂道:“小娘皮还挺烈,这下不整治的你服服帖帖。”说罢一边哼着淫秽小调一边脱去上衣,便要扑上床去。

    就在此时,房门嘭的一下被撞开,金伯山回头一看,但见同伴两个汉子倒在屋内不断呻吟打滚,须臾间,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忽地凌空腾起,旋即砰的一下,整个身子已被人扔到了墙上。

    他浑身剧痛,好生惊骇,正待要爬起,却发现床边正赫然坐着一名男子。那男人长着一张国字脸,生的是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虽坐在床边,却难掩身姿魁伟。正是在隔壁喝酒吃肉的独孤天南。

    话说那独孤天南在旁边兀自喝酒,但觉玉箫坊声音不断,吵得自己酒也喝不进肉也吃不香,心中不禁暗自厌烦,便想教他们小声一些。来到现场方知事情来龙去脉,他本来不爱管这闲事,但听到楼上女子一声声惨呼,心中豪气顿生,旁人只觉眼前一晃,仿佛一阵风从身边吹过,却哪里看得清楚。转瞬到了房间门口,见到少女以死保全,心里不由暗自敬佩,当下两手一挥,便将门口守着的汉子悉数拍倒,冲进了屋中。

    独孤天南凑近一看,少女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瘦削的脸颊上还隐约留着金伯山的掌印。独孤天南见她樱唇微张,正不住的呼吸,显是并无大碍,便将被子裹在她身上。

    金伯山被这雷霆一击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肋骨也撞断了几根,眼下正挣扎着爬起来,不禁心中一慌,但毕竟他横行江湖已久,定了定神,心道:“哪里来的点子,莫不是仇家?嘿嘿,任他再厉害又怎地?待兄弟们回过神来,看怎么炮制你!”大声喝道:“狗贼多事!可知大爷是谁!还不报上名来!大爷今儿非叫你碎尸万段不可!”

    他虽然叫的凶狠,但心中委实拿不准来人的路数,是以大声呼喊意图喊醒同伴,偷偷地拔出腰刀藏在身后。

    独孤天南又探看了一番,少女肤若凝脂,当真明艳不可方物,饶是他不好女色,也颇为赞叹。他隔着被子点了少女周身几处穴道,少女只觉一股热流涌向身体,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隐约地看见眼前坐着的独孤天南。她只道自己已经遭到玷污,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独孤天南见状,低声道:“姑娘,你还好么?”少女原本内心正兀彷徨不定,此番忽地听到独孤天南的声音,心中稍定。她猛地伸出白玉般的双臂,紧紧挽住独孤天南的胳膊,哀求问道:“公子救救奴家罢。”她说话本就绵软,加之自小在江南长大,口音中自然带着江南女儿吴侬软语的语调,虽然她现下怕的紧,但语调却是娇柔至极。

    独孤天南性格喜静,平素除了练功、比武,再无他事。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和任何女子打过什么交道,更别说被人这般紧紧抱住。他内心忽地惊了一下,但转瞬又恢复了正常,拍了拍少女的手,只觉手掌所触之处滑腻至极,低声宽慰道:“莫慌。”少女将头埋在独孤天南的手臂,似乎害怕这一点点希望转瞬便即消散。

    独孤天南好言道:“姑娘,你且先躺下休息罢。在下先把这些人收拾了。”少女并不抬头,只是螓首微摇。独孤天南知道她是惊恐至极,是以不肯放手,叹了口气。

    这边金伯山已经慢慢爬起,他余光一扫,见门外一同前来的同伴多半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遂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得令,立刻小跑下楼去找帮手。金伯山见强援将至,心中恐慌渐平,瞧见此景不禁妒火中烧,指着二人骂道:“你这水性杨花的婊子,我道你先前遮遮掩掩,原来是养了个小白脸,今儿就将你们这对奸夫**剁成肉酱,教你们此生在阴间地府喜结连理!”他一声爆喝,便待一拥而上。

    独孤天南听得身后有声响,知是敌人来袭,他并不回头,只是将少女身上的被子裹得严实了些。颈后劲风来袭,原来是其中一名汉子挥刀从他左后方砍来,他左手向后探出,食指和中指正好夹住刀刃,只听“啪”得一声,那刀刃竟如脆饼一般被他折断。

    独孤天南左手向后一挥,这半截刀刃“嗖”的飞出,这一挥力道甚巨,刀刃直直穿过远处一人的心口,钉在了屋角一个使斧大汉的脸上。刀甫一掷出,独孤天南忽地左手化掌,只听嘭的一声,那使刀汉子还未来得及哼一声,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撞到了墙上。众人见他未曾转身,便在兔起鹘落间击毙己方三名高手,顿时惊骇万分。

    少女听见声响,抬头一看,屋内赫然多了三个死人,直吓得她花容失色,紧紧将头埋在独孤天南的臂弯里。金伯山见状,当下也不敢贸然冲上前,忽听到楼下脚步声,知是大援已至,心下稍定胆子也壮了起来。

    他破口大骂道:“狗男女死到临头还敢伤我兄弟,但教你见识见识盐帮的手段。”话音刚落,又有十余名持着兵刃的汉子闯将进来,将床上二人围成一个弧形,他们惮于独孤天南的武功,始终和他保持着三尺的距离。

    独孤天南似乎并不惊慌,只是淡淡问道:“你们是淮扬盐帮的人?”

    盐帮是当时江南一带势力最大的帮会,该帮会帮众上万,发源于江淮扬州一带,他们在江南乃至南边的江西、福建、广东等水域要冲均设有堂口,专司抢劫、走私私盐等行径,这些年盐帮气焰渐盛,竟已开始在陆地上欺行霸市,烧杀抢掠无所不用,所到之处如有商家不买其私盐,轻则一顿毒打,重则身首异处。他们暗地里与各府官衙勾结,致使官府也对其百般包庇。

    他们越发无法无天,最终竟把好好的江南水乡变成了他们的铁桶江山,武林正道虽对他们行为不齿,但一来他们帮众甚多,二来帮会内确有一些功夫不弱的高手,是以一时间也无人愿意和他们结下梁子。前几年北方同样有名的漕帮想要进入江南做私盐生意,所派之人刚到扬州第二天便再也寻不见,漕帮此后动用关系,请朝廷派了位钦差来查此案,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这金伯山便是盐帮帮主金震南的独子,金震南武艺高强且擅于使毒,在江湖上颇有威名,他的儿子作为少帮主功夫自是不弱。近日在杭州与几名高丽私盐贩子商谈走私私盐之事,事情了结便慕名来了玉箫坊,闹出今晚的事端。

    金伯山见他居然也晓得自己的帮派,心下得意:“这小贼也听说过我们盐帮的大名。”便道:“不错,我的兄弟千千万,今天但教你活着走出这个门,盐帮二字便倒着写!”

    独孤天南并不理会,只是接着问道:“杨修怀是你们盐帮的人罢。”这杨修怀是当时盐帮的首席供奉,原是点苍派的高手,后入了盐帮,名声渐盛。

    金伯山还道他是忌惮了盐帮的势力,甚是得意道:“不错,杨老师正是我们盐帮的兄弟!识相的给老子跪下,少爷可以留你个全尸!”独孤天南道:“他的三十六路清雨剑法倒是还看得上眼,只是,唉。”话还未说完便摇了摇头。

    金伯山出听还颇感脸上有光,到了后面就越听越气,不禁大怒道:“呸!杨老师清雨剑法威震武林,岂容你这乡下小狗在这乱吠!”

    独孤天南丝毫不理睬他,轻轻说道:“这清雨剑法舞起来好看,只可惜是个花架子,交起手来一触即溃。”金伯山呸了一声,道:“无知贱狗!待教我唤杨老师过来,教他一剑阉了你!”

    独孤天南叹道:“此处离汉水有千里之遥,可没法把他尸首给捞上来。我想你们也没有回魂之法,但即便可以让他复生,无非是再教我杀一遍。”

    金伯山大惊,其实这杨修怀自六个月前就已经失踪,盐帮也曾派了上百名帮众去寻找,但至今仍是下落不明。他暗道:“听这小子的意思,杨师傅是被他给杀了?这小子武功邪门,但应该尚不及杨师傅的武功,是了,定是他见我们人多,虚张声势想吓跑我们罢了。”当即冷笑道:“嘿嘿,兀那小贼别在那做梦了,你若遇上杨师傅,只怕他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到。今天就先把你扔进西湖喂鱼!兄弟们上!”他听到门外脚步密集、喘气声粗重,便知帮手已知,十几名大汉听到号令立时冲了上去。

    少女从未见过这阵势,害怕至极,心道:“今晚累得这位官人一同命丧于此!”。独孤天南将其横抱于自己腿上,俯耳说了声:“闭上眼睛”。他转身面向敌人,右手手臂仍是牢牢的托着少女,就这般坐在床边,左手却伸出食指,凌虚或点或劈,听得噗噗噗数声。一会的功夫,便再无声响。

    少女不知发生何事,壮起胆子睁开眼睛,这一看,可把她半个魂儿给吓了去。只见这十几名大汉便如同被人放了气般倒在地上,有的胸口上有着碗大的血洞血汩汩直流、有的头像被利刃般的锐器割了下来、有的肚子上兀自一个大洞,肠子心肺全都泄了出来,没有一个还有一线气息,唯独金伯山一人尚缩在墙角双手持刀不住的打颤。女子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而且死状皆如此可怖,立时吓晕了过去。

    独孤天南见她体弱胆小,便把她抱了起来,缓缓走向墙角,他面色冷峻双眼微眯,目光如闪电般射像金伯山,一字一句的问道:“阁下刚才骂谁是狗?又要阉了谁?”

    金伯山见他真如天兵下凡一般,早就吓得腿抖如筛糠,听见他这么一问,更是将刀往地上一扔,跪将下来头如捣蒜般的磕起了响头,嘴里只念:“大侠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饶命,饶命啊!”

    独孤天南忽地伸出右腿径踢他裆下,这一脚千斤之力,直把金伯山的子孙根给踢得稀烂,岂料独孤天南腿并不收回,旋即上抬横扫直踢金伯山的脑袋。这两招一气呵成,以至于金伯山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头竟便如皮球一般被他从肩上踢飞,直飞出窗外,只听得楼下尖叫声一片,想是落入了人群中。

    独孤天南轻轻拍醒怀中的少女,良久她才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身体被两个坚实的臂膀托着,而自个的脸正紧紧贴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宽阔的胸膛,周身都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给围住了,登时双颊泛红,羞得把头埋了起来。独孤天南见她醒转过来,道:“现下好了。”她兀自把头埋着,良久才传来一声:“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她虽卖身青楼,平素里却也只是在高台上弹琴跳舞,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这样的接触;独孤天南自小习武,三十余年向来独来独往,生平与女子说话次数一双手数的过来。方才情势紧迫,是以大家都未觉得不自在,现下敌人已除,两人方始觉得尴尬不已。这小屋内早已残躯遍布血流成河,旁人见了多半连魂都吓没了,只此二人却似乎浑然不觉。

    少顷,独孤天南自忖这般抱着她总不是个事,便道:“我还是先把你放下。”

    少女今晚所遇,实乃毕生未见过得惨烈景象,看到金伯山的半具尸骸,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赶忙喊道:“我,我现下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放、放下怕是要糟。”说罢,本能地伸出双臂挽住独孤天南得脖颈,似乎怕他突然把自己放在地上。

    独孤天南微微一愣,道:“那我把你搁床上。”说罢,便走向床边。

    少女小声哀求道:“恩公莫将奴家留在此地。”独孤天南心道:“这教我可怎生安置?”便问道:“你可有去处?我可送你一程。”少女美目流盼若有所思,忽地望向独孤天南,轻声道:“恩公若将奴家留在此地,奴家必然会被馆子里得妈妈给活活治死。”

    独孤天南适才目睹老鸨收银子的场景,心想:“这姑娘所言非虚,若我将她留下这老鸨不定怎生炮制她。”转念又一想“可我护得她一时安全,又怎能保全她一世呢?”

    就在这当,方才便趴在门外得老鸨冲了进来,喊道:“鱼儿不能走!你还欠我卖身得银子没还清,老娘不准你走!”她要钱不要命,唯恐自己的金蛋跑了,当下便什么也顾不得。少女一张俏脸吓得惨白,直往独孤天南臂弯里缩。

    独孤天南见她极为害怕,心道:“是了,这姑娘想必平常便没少挨老鸨的欺辱,我若将她留下,她必然不会有好果子。这次若不是因为我,又怎会累得她无处可去。”登时心意已决,转过头斜睨着老鸨道:“这姑娘欠你多少银子,在下来赎。”

    今夜之事固然是金伯山蛮横行事在先,但若非独孤天南中道跑进来,也不至于弄出这般收场,这老鸨自是恨他入骨。只是在场各人都有目共睹,独孤天南一人轻描淡写的杀了十几个盐帮高手,此时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于他。

    老鸨一听这大杀神问话吓得不轻,心中一阵打鼓:“真是才走了李逵,又来了张飞,这冤家好生厉害,可不能得罪。但这鱼儿也是我的摇钱树,若是失了她,这生意可就少去一大半。不成,我得想个辙。”立时脸上堆满笑容,谄媚道:“这位公子说笑了,这鱼儿是我们玉箫楼的镇店头牌,莫说她欠咱们一大笔银子,您看今儿个整出那么大的动静,咱们以后可还指着她呢。再说了,您在咱们这得罪了盐帮,闹出了人命官府上下,咱是东家,不也要打点么?”这老鸨混迹烟花之地数十年,早就练就一番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铁面神功。

    独孤天南打断道:“劳烦问一句,你这店上下约莫多少人。”老鸨不明白他问的意思,愣了一下,道:“咱这家店在杭州府开了二十年,现下有姑娘五十个,嗯,算上杂役、伙头、小工,合计九十九人。”

    独孤天南大笑道:“好啊,这家店算上你有一百人,我每个人头计一千两。现下我饶了你们的命,就算十万两纹银罢,用来给姑娘赎身,够么?”

    这是黑吃黑,明白着不讲道理,但纵使老鸨心里气急败坏,可又哪敢得罪这位阎王爷?但见独孤天南面沉如水,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她是又气又怕,一时竟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独孤天南见她不语,斜斜挥出一掌,轰的一声,南面墙壁登时被掌力震坍大半。

    这一手神功显露,吓得在场众人色色发抖。独孤天南大剌剌地走上前,阴沉着脸道:“怎地,你答允不答允。你若不答允,嘿嘿,我便取了你们上下一百口的命。”

    老鸨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吓得脸色惨白,魂飞魄散,她权衡好久,终是命比钱重要,才泄气道:“公子说笑了,鱼儿姑娘的命是公子救下的,本就该当归公子所有。还望公子饶了……咱们的……性命……”

    独孤天南面皮立刻松弛下来,笑道:“照啊,那就这么说定了。”说罢便抱着少女要走出门。

    临到出门处,他似乎想起什么,便又转向那老鸨。老鸨心神刚刚稍定,见他去而复返,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颤颤巍巍道:“公、公子,爷爷,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怎地又回来了?”

    独孤天南见她两腿抖如筛糠,就差跪下求饶,不禁暗自好笑,板起面孔说:“我缺银子,借你的使使。”说罢探出左手,一把将她手中早前金伯山给的一千五百两的两张银票给夺了下来。

    他也不啰嗦,拿了银票塞到少女手中,便兀自下了楼。楼梯上、大堂里已经堆满了盐帮的人,他们手持兵刃,可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独孤天南对他们视而不见,径自走出玉箫楼。这时其中一个盐帮帮众鼓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问道:“敢、敢问阁下姓谁名谁,留、留下个、个万儿!”

    独孤天南回头看了看他们,众人立时退后三步,嘴里吐出四个字:“独孤天南。”说罢便大摇大摆的抱着女子离开。

    众人吓了一跳,剑神大名何人不知?方才他一露神技,果是神功无敌万夫莫当。人们面面相觑,心中兀自惴惴,任凭他带着少女飘然离去。

    良久,只听到楼上爆出轰天价的哭号,原来那老鸨子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厢独孤天南略略提气,右足向前一纵,便飞出数丈远,下落时在两边屋顶、树枝上轻轻一点,身子复而又向前飞出。少女只感觉自己仿如在御风飞行一般,此生从未像现在一般快活自由,遂对眼前的男子充满了崇拜之意。独孤天南轻功了得,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行出十余里,很快便到了他租住的农家小院。

    进了农宅,独孤天南将她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宽言道:“姑娘,此处是我家,你现下安全了。”

    少女今日脱困,往后便再也不必受那青楼之苦,她环顾四周,只觉恍如隔世,仍旧不敢相信。待回过神来,瞧见独孤天南的面庞,方始确信,不由俯身跪下,泣道:“承蒙恩公仗义相救,奴婢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独孤天南招呼她坐下,却注意到少女一身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周身还裹着玉箫坊里的被子,一拍脑袋道:“啊哟,忘记收拾你的行李了,我去里屋找找有没有合适你穿的衣裳罢。”

    少女也才注意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登时大羞,道:“那便……劳烦恩公了。”独孤天南在屋里好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一件寻常的女子服饰,想来是这房子主人家老婆的衣裙留在了这里,衣服虽然旧,却浆洗的干干净净,他心下大喜,抱着衣服走到庭院里,道:“我这没甚么好东西,姑娘你且试试这合不合身。”便将衣服递给少女。少女见状先是一愣,便接了衣服躲到里屋去换了。

    独孤天南转过身去望着天井。过了良久,忽地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面前正娇怯怯地站着一位婷婷袅袅的青衣少女。

    独孤天南不由得愣住了。少女心下好生娇羞,便把头转了过去,小声道:“恩公,衣裳还算合适吗?”独孤天南愣了一愣,道:“合适,合适,姑娘穿上这衣裳好看的紧。”少女嫣然一笑,独孤天南接着道:“在下复姓独孤,名唤天南。”少女低下头轻声念道:“独孤天南,独孤天南。。。”

    独孤天南笑道:“怎地,你听过吗?”她摇了摇头,独孤天南又问道:“我杀了那么多人,是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你怕我不怕?”少女道:“原本怕的紧,但现下,现下到了这便不怕了。”

    独孤天南奇道:“这是为何?”少女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怯怯道:“若恩公是个杀人越货的大贼,何故住在此番境地。”

    独孤天南愣了愣,环顾四周,自己所住之处当真是家徒四壁、破旧不堪,自己武艺高强,若是一心求财只怕易如反掌。但回想起自己一生虽不致饥寒潦倒,却也从未大富大贵过,便是因为自己向来未将钱财视为重要之物,若他真是个江洋大盗,只怕自己莫说良田万顷,便是富甲一方也不无可能。

    独孤天南抚掌笑道:“你倒是机灵的紧。只是还不知姑娘芳名。”少女抬起头道:“奴家自小被卖到玉箫坊,家父家母还未来的及给我起名,只因父亲姓鱼,”她顿了顿,“鲤鱼的鱼,是以大家都叫我鱼儿。”

    独孤天南笑道:“人怎么能只有姓没有名呢?”鱼儿抬起头,看着独孤天南,道:“奴家这条命是恩公救下的,恩公便是鱼儿的再生父母,恩公想叫我什么便叫什么。”

    独孤天南忙挥手道:“这可不成,你现下已然逃离玉箫坊,便应当好好的重新过活,过去的名字怎地也不能再叫了。嗯,须当重起个名字。”

    鱼儿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脱离玉箫坊,至于改名换面之事,更是想都不敢想。她虽然聪明伶俐,却一时也没了主意,便道:“既然是恩公提议,那便请恩公赐名。”

    独孤天南好生犯难,眉头登时促成了一团,他于武学上确实是天纵奇才,可在其他方面却资质平平,这真的大大难为他了。

    他冥思苦想,为难的瞧了瞧鱼儿。只见少女一头乌黑长发披落肩头,白玉般的纤手正兀自绕弄着衣角,她微微低着头,一双杏眼兀自偷偷看向独孤天南,神态里倒似含着三分娇羞。适才玉箫坊中。独孤天南未曾留心,现下得空方才注意到少女绝美的容貌,青裙虽质朴寻常,但不知怎地,却丝毫不掩其娇美容貌,当真是明艳胜于盛夏之玫瑰,秀丽不输出水之芙蓉。

    他忽地灵光一现,道:“是了,是了,便叫青衣罢!成不成?”

    “青衣、青衣……”女子默默念着,一时百感交集,她忽地目光扫到了适才自己换下的旧衣衫,玉箫坊为了吸引恩客,是以不惜耗费巨大成本购置大量的上乘布料、金银珠宝、胭脂水粉供将里面的女子所用。她自幼便是住的高楼玉宇,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锦衣玉食,过的是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但心中却没有一刻是快活的。

    少女轻移莲步,缓缓来到小院中的水井旁,她微微向水中望去,只见水面中的自己虽不施粉黛,却远比过往可爱万分,她心中甚是欢喜,喜笑颜开道:“奴家鱼青衣,叩谢恩人救命之恩!”

    独孤天南见她语意坚决,知她心意已决,心下一阵欣慰,赶忙便上前扶她起来,衷心祝道:“恭喜青衣姑娘喜获新生。”鱼青衣缓缓站起,低着头谢道:“恩公赐名之恩,奴家没齿难忘。”

    独孤天南素来不喜他人自怜自爱,见她一直称自己为“恩公”而自称“奴家”,心中好生不快:“我可得教她改口。”于是挥挥手道:“青衣姑娘既以新生。这以后便切莫再叫我恩公了,也不得再兀自轻贱自己。嗯,我今年三十五岁了,你多大了?”

    鱼青衣一怔,心想这恩公好是心直口快,但自己却好是喜欢,也爽快道:“我今年刚十五岁。”独孤天南笑道:“如此说来我是你大哥,你就是我妹子了。”鱼青衣听了不禁莞尔,道:“谢谢大哥。”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彼此的称呼搞清楚,这也可算是一则奇闻,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是在穷讲究,然则二人此前未曾有过这般经历,是以他们一时半会还尚未能习惯。

    独孤天南暗想,虽然咱们兄妹相称,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非长久之计,于是便问道:“青衣妹子今后有何打算。”鱼青衣闻言道:“青衣的命是大哥救得,该当此生时时刻刻陪在大哥身旁照顾您、服侍您。”

    独孤天南一生独行惯了,忽地听到她这么说,赶忙摆手道:“不成,不成!决计不可。”鱼青衣见他反应如此激烈,不由心头一恸,道:“大哥可是嫌弃青衣非良家出身?”说着,竟眼圈一红,泪水簌簌往下扑落,一边抽泣一边小声说:“青衣虽是烟花女子,可,可身子却还是清白的……”

    独孤天南暗叫不好,他纵横江湖,见识过万千绝顶功夫,只是这女孩哭还是头一遭遇到,连忙说道:“妹子你莫误会,你大哥我一辈子独来独往,居无定所,过的是风餐露宿的日子,带上你怕教你吃苦受累。”他此话句句属实,江湖险恶尔虞我诈,他本就仇家众多,若从此带上青衣同行,只怕自己仇家再找上门来时,便可能无暇顾及她,害得她性命。

    鱼青衣抬起头,看着独孤天南道:“大哥救青衣一命,青衣此生便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更何况是吃苦受累。”独孤天南见她说的诚恳,心下感动叹气道:“你大哥仇家众多,我怕,怕无法回护你得周全。现下有一千五百两银子,你可以带着银子过舒服的日子。”

    青衣擦了擦眼泪,扬起脖子道:“青衣的一条命本就是大哥的,如果大哥也嫌弃青衣不教青衣侍奉您,青衣活在世上便也没有意义,只得带着这一千五百两银子投西湖算了。”

    岂料独孤天南眉头一皱,缓缓站起身来,道:“青衣妹子,你道我为何救你出玉箫坊?”鱼青衣想了想,缓缓道:“大哥侠义心肠。见不得旁人落难。”独孤天南摇了摇头,道:“天下不平之事万千,我纵然有千手万臂,也决计无法一一助之。”鱼青衣问道:“那便是上天助我,我命不当绝。”独孤天南笑了笑,道:“你道我是神仙菩萨吗?我岂有那般本事?”鱼青衣心道:“你在我心中便当真如天神老爷一般。”但她只是摇摇头。

    独孤天南接着道:“我只是天地间一寻常武人,自幼习武至今别无他念。平日里也不爱锄强扶弱,便只一味练功。”鱼青衣点点头道:“小妹虽不通武学,也知大哥的功夫可当真高的紧。”独孤天南见她夸赞自己武功,微笑道:“我自打出了师门,确实闯下一番名头。诺大中原,也碰不上一二个敌手。”

    平素里换做旁人这般夸赞自己,听的人即便表面上迎合两声,心中不免鄙夷其夜郎自大。但此番话若是出自独孤天南之口,江湖中人即便心中不忿,却也得由衷地赞道:“确实如此。”

    可鱼青衣并非江湖中人,便是有人告诉她眼前的大哥便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剑神大侠,她心中亦无任何概念。但不知怎的,这位大哥无论说出什么,她心里便都会当作金科玉律般相信。

    独孤天南拍了拍自己的上衣,眯着眼睛道:“今儿个我见那人拿刀逼着妹子就范,你丝毫不会武功,想必心下害怕的要命,当人家要施强时,你宁愿跳窗自尽也不屈从于他。妹子命苦,生在烟花之地,身边皆是鄙夷下流之辈,本来若是你好言相求虚以委蛇,想必也无人会怪你,说不定不但逢凶化吉,还会因祸得福赚得一笔银钱。”

    鱼青衣小声道:“小妹生在腌臜之地实非自己本愿,教我弹琴、跳舞去伺候他人已是万般无奈之举。但,但若教我轻贱身体于妄人……这般违逆自个天生的意愿的事,小妹宁愿……宁愿一死也绝不会答应。但这有何稀奇,当不起大哥的褒奖。”

    独孤天南抚掌道:“好一个天生的意愿!我当时万没想到此地尚有你这般不屈之人,心下好生佩服!我一生中见过很多武功盖世的高手,也见过品性高洁的高尚之人,初见时心下好生仰慕。可但凡他们遇上个难事儿要求别人了,那一双膝盖便如同软了一般,我每每看到心中好生鄙夷。嘿嘿,这些人纵使有高深功夫和学识,但在我看来却一点也比不上妹子这一句“天生的意愿”!”说着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见独孤天南这般夸赞自己,鱼青衣玉颊微红兀自低下头去。独孤天南接着道:“我见了你这般不屈,便觉得你与我一样的人,才救下你。”青衣抬起头望向独孤天南,痴痴道:“不屈?”

    独孤天南点了点头,指着天空,朗声道:“不错!众生皆凡人,凡人皆苦,谁也不是生来便比别人多一只手多一双脚,为何要向他人下跪?不信你抬头看看。”

    鱼青衣抬头望去,只见一轮满月高悬于天,月色下万物蒙上了一层银纱,整个杭州便如孩童般被包裹在银色的襁褓中,如此寂静。

    独孤天南高声道:“你看月亮,不会因谁家财万贯便多分他些月光,也不会因谁家徒四壁而少他些月色。不论你是男是女是主是仆,在天地日月的眼里都是一般,此即为天道。天道既如此,我们芸芸众生又何故向别人下跪?不跪不屈,方是吾辈。”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道:“我这一对膝盖,一跪天地,二跪父母,三跪恩师。除此之外,纵使天子在此,亦无跪拜之理!”这话说的叛逆,属实犯了忌讳,鱼青衣怕只吓得俏脸惨白,忙挥手道:“大哥莫乱说。”

    独孤天南叹了口气道:“我一生持剑逐日不休,众人是以皆道我嗜武如痴,不晓世事。可他们谁知我日夜练武天下罕逢敌手,为的就是不跪与旁人!”

    鱼青衣痴痴的望着他,若有所思。独孤天南接着道:“不错,我自幼蒙师恩,入剑道,数十余年未敢懈怠。老天生你我,本不分高贵低贱。你甫脱苦海,又转头来伺候侍奉我,那便和从前有何分别?”

    这番话鱼青衣当真闻所未闻,仿如夏日里的冰泉,醍醐灌顶般地浇在了心间。她自小卖身到青楼,终日受人打骂,从骨子里她便认为有的人生来便该当伺候侍奉旁人,有的人生来便是高人一等。

    她抬头看了看那圆如玉盘的月亮,又看了看注视着她的独孤天南,心里反复念着他说的“老天生你我,本不分高贵低贱。”

    她内心不断拷问自己:“你还想被人欺辱么?”犹如天人交战,仿佛这十几年来所受的苦楚在心中沸腾,而自己跳动的心脏却兀自在向不幸奋力地抗争。

    她垂下螓首,良久,又抬起头,一双美目一会直直地盯着月亮,一会看着望向自己的独孤天南。独孤天南乃是不世出的奇男子,她心里早有了亲近之意,但今时今刻,她更希望眼前这位男子也能够同样地对待自己。

    但她心中尚有隐隐担忧,她一个怯懦无用的弱女子,该当如何一以贯之他这般强横的天道,如何不教眼前这顶天立地的男子失望?

    鱼青衣定了定神,站了起来,低声问独孤天南道:“大哥可曾担心,心中的天道或许有一天便会……便会改变,便会再也寻不着?”

    独孤天南听罢并不作答,他背过身去,仰头望着天空良久,忽地说道:“若曲我道,天会耻笑。”

    如乌云压境时第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般,甘霖倾盆而下,浇在鱼青衣的心中。她怔了片刻,忽然跪倒在地,独孤天南见状,忙将她扶起,问道:“你这是做甚么?”

    只听鱼青衣恳求道:“请大哥教青衣武功罢。”

    独孤天南大惊,问道:“你、你说什么?

    鱼青衣缓缓道:“青衣本是弱女子,行走江湖尚不能自保。我、我要学最好的武功,叫别人不得欺负我、轻贱我!””她知自己美貌,也知自己是个漂亮的玩物。此生若要不再受人欺负,唯有习得一身好本领,才能不教他人低贱自己。

    独孤天南见她面色严肃,摇头道:“武道一路艰苦万分,只怕你吃不了这苦罢。”

    鱼青衣却直直盯着他,正色道:“大哥怕天耻笑,青衣便怕不得吗?”她上前一步,道:“我也不想向人下跪,我不想再被人欺负。”

    独孤天南一怔,望着她一双妙目,朗声大笑起来,别人总道他性格孤僻自视甚高,岂知他一身傲骨,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倍感寂寥。他本道知音难觅,今夜却才意识到,斯人便在身边!

    他豪气登生,朗声说:“好!好!我便将我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但教你此生不再受制于人!教那老天永不欺你!”

    是夜,红尘中少了一位玉箫坊的鱼儿姑娘,江湖上却多了一位顶了不起的青衣女侠。

    独孤天南忽地想起折腾了一晚,肚子早已空空如也,便问道:“妹子,你可肚饿了?我去煮点夜餐来如何。”鱼青衣忙起身道:“该当由小妹侍奉大哥,怎能让大哥劳碌。”独孤天南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你且进里屋稍坐一会。”说罢,便把鱼青衣带进里屋,自己则进了西面的厨房劈柴生火造饭。

    鱼青衣坐在桌边发呆良久,今夜发生的种种便如同梦幻一般教她不敢相信,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又看了看厨房里独孤天南高大的身影,方始相信这一切皆非虚妄。

    她见屋内昏暗,便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虽然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但小屋内虽孤灯如豆,屋外传来的阵阵炊烟,都教在她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不一会只见独孤天南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进屋摆在桌上。鱼青衣探头望去,却是两个青瓷大碗里盛满了青菜香菇面。独孤天南笑道:“快吃吧,吃饱了便有力气了。”说罢,从桌上拿了双筷子,端着一碗面,坐到了床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鱼青衣也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面条放入嘴中,不知是面太烫还是怎地,她竟尔咳了起来。独孤天南见状抬起头,还道是自己厨艺欠佳,于是歉道:“大哥我不擅厨艺,想你平素吃的是山珍海味,现下教你受委屈了。”

    鱼青衣自小虽受尽打骂,整日价伺候他人,但玉箫坊在衣食住行上却从未克扣店内姑娘,她样貌清丽绝俗,自然更受宠爱,平素里吃的都是精心烹制的珍馐佳肴,哪里吃过独孤天南煮出来的素面。

    独孤天南这一生除了样貌周正硬挺、武艺超凡脱俗,只怕别无其他长处,厨艺更是非其所擅。平心而论,此番他整治出来的面条虽不致难以下咽,却也当真缺滋少味,便是寻常人家所烹也远比不过,更别提玉箫楼的美食佳肴了。

    鱼青衣竟丝毫不介怀,只觉眼前的大碗面条入口香甜清香袭人,便是燕鲍鱼翅的滋味也无法与之比拟,是以口腹极为受用。但是独孤天南也当真糙莽,不知道热食滚烫需当凉一凉再吃,他武人一个自是不当回事兀自吃的酣畅淋漓,这可苦了并无此功力的鱼青衣,是以面条甫一入口便被热气呛到。

    她见独孤天南语气中有歉疚之意,心中一急,但苦于说不出话来,便一面对独孤天南摆手示意自己并非嫌弃食物粗糙,一面拍着自己的胸口,待到咳声渐止,她急着辩解道:“大哥莫笑,小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说罢也学着独孤天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独孤天南见状哈哈一笑。

    鱼青衣忽地问道:“大哥,在这之前,你天天便是吃的如此吗?”独孤天南笑道:“我向来大大剌剌惯了,也不太会煮菜,面条馒头就够了。”鱼青衣怯怯道:“小妹自小就在店里做各种杂活,大哥若是不介意,以后就由我来为大哥烹茶煮饭、洗碗抹桌。”独孤天南见她言语诚恳,心想现下既已答应教她武功与她兄妹相称,便该当不应再见外,于是也不推脱,朗声笑道:“照啊,今后我教你武功,你来煮饭。”

    饭后二人均甚感疲倦,独孤天南便将鱼青衣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教她早些睡下。自己则在小院中央打坐,过了个把时辰,他只觉四肢百骸内力犹如江海一般充沛激荡,心下甚喜。天色已晚,他便进屋去拿铺盖,经过床边时,躺在床上的鱼青衣忽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独孤天南回头望去,只见她低着头迟迟不语,奇道:“小妹怎地还不睡?”过了良久,鱼青衣方才怯怯地小声问道:“大哥,我身上这身衣服是从何而来的?”独孤天南挠了挠头道:“想必是租我这间屋子的那户人家留下的。”鱼青衣“哦”了一声,兀自转过身去便不再说话。

    独孤天南以为她不喜衣裙简陋,便说:“若是觉得不合心意,咱们明天上街上买些罢。莫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影响休息,早些睡罢。”岂不知此时鱼青衣背对着他,心下又是羞怯又是高兴,一张俏脸涨的通红,生怕让人瞧出自己的心思,说了声“睡罢”,便不再言语。独孤天南见她睡去,便自顾自出门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