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秀秀和狗娃应该有美满的婚姻，可现实碾过的伤心岁月，在狗娃和秀秀的心里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曾经绚丽的梦想破灭了，如同秋天的孤雁飞过蔚蓝的天空，发出一声声哀怨的鸣叫，然后就是长时间的静默。命运对他俩开的玩笑太大了！

    秀秀和狗娃来到了地头。初升的太阳把田野照得格外清亮。光线折射着他俩的身影，两人斜长的影子隐约在碧绿的麦苗上晃动。

    狗娃麻利地套好了牲口，扶着犁把。秀秀在前面拉着一牛一驴，心事重重。两个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像充满水蒸气的浴室，让人感到压抑窒息！

    这头不知好歹的毛驴，性子急得一个劲地往前冲，而这头老黄牛则四平八稳，不紧不慢。这一快一慢，把犁拉得摇摆不定，极不协调。

    秀秀拉着驴，尽量把驴押得慢点，尽量让驴和牛同步前行，保持犁具的平衡。秀秀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滑稽而可笑的。以自己当前的处境，她真不想多和狗娃见面。她怕自己出现在狗娃的面前，惹得两个人都各自伤心。可藕断丝连的缘分似乎并没有彻底断开他们两人的情愫。

    狗娃扶着犁把，看到秀秀瘦削落寞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秀秀上身穿着一件白底绿花的衬衫，下身穿一条乳白紧身的裤子。紧绷在臀部的裤子，勾勒出若隐若现完美的曲线；头发用一条橡皮筋扎成了马尾，在狗娃的前面晃来晃去，撩拨着狗娃的心。尽管秀秀已经结过婚生过孩子了，但从后面看去，身材依然那么苗条迷人。这个让狗娃魂牵梦绕的女人，现在就走在自己的眼前。

    狗娃想和秀秀说点什么，但每次话到嘴边，又一次次地咽了回去。狗娃扶着犁把，一会看看前面的秀秀，一会盯着犁铧翻出的新土。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平静，其实在他们两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些骚动和不安。

    心神不宁的两个人，现在都在尽量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不语地一前一后，来来回回地在这块褐黄的土地上艰难地前行着，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

    李望福来到地头，只管用一把老镢头挖着没有耕到的拐角地，累了就扶着镢头出神地看着他俩漂移在地里的身影，像是在咀嚼一颗咬碎在嘴里酸涩的青杏！

    狗娃、秀秀和李望福三个人在这块地里忙了一个早晨，三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话，这样的境遇确实让人尴尬。牛和驴都累得张大鼻孔，喘着粗气，皮毛湿漉漉的。偶尔长嘶几声，才使这片地里有了一些生机。

    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狗娃和秀秀把牲口吆到地头，卸了犁，准备回家吃饭。家里，秀秀的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狗娃和秀秀刚一进门，她便手忙脚乱地把饭菜端到了主窑。

    秀秀在厨屋和母亲简单地吃了午饭。李望福趁着这个时候，给牲口加了些草料，各忙各的事去了。

    吃完午饭还不到半个小时，他们仨又顶着日头去耕地了。

    直至日落西山，天呈黛色，李望福才说了一句：“狗娃，看来这些地今天是耕不完了，就别再拼命地耕了。中午你也没有休息。再说牲口耕了一天，也太累了，我们收工吧。剩下的地，等明天再耕。”

    狗娃想坚持把地耕完，可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地。

    狗娃嗯了一声，才把犁具卸了。

    毛驴累得满身是汗，两肋上的汗水蒸发后留下了细小的盐粒。狗娃害怕毛驴太热，突然停下来会感冒，便心疼地把它全身用手摸了一遍，又拉着在地头上转了几圈，让毛驴轻松下来落落汗。做完这一切，三人扛着农具，拉着牲口回到了家。

    秀秀一进大门，就听见亮亮哇哇地在大哭着。她赶紧把农具放到门口，小跑着进了厨屋，抱起孩子开始喂奶。

    秀秀的母亲见人都回来了，赶紧到主窑点起了煤油灯。在昏暗的窑洞里，李望福和狗娃也没有多少话，只是低头坐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吧嗒吧嗒地抽烟。

    狗娃到了秀秀家，秀秀一家人都感到尴尬和后悔，他们觉得这辈子对不起狗娃。可这对不起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家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简直要把人憋死。

    狗娃勉强吃完了晚饭，实在待不下去了，说道：“师傅，您休息吧，我把驴拉回去，明天早晨再来把这剩下的一亩多地耕完。”

    李望福心事重重地挽留着狗娃：“天都黑了，你就别回去了。劳累了一天，晚上就住在我家歇着吧。”

    狗娃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傅，我还是把驴拉回去晚上好好喂喂，明天早晨我早点来。”

    李望福觉得狗娃给自家耕了一天的地，中午也没有休息，让狗娃来回跑路也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道：“你不用回去，家里的牲口草料我都准备好了，就在院墙后面搁着。我现在就去给牲口添料。”说着，李望福就出去安顿牲口了。

    秀秀的母亲听狗娃要走，也过来挽留狗娃：“都这么晚了，还回去干啥？晚上在哪里睡都一样。”

    狗娃见师娘对自己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盛情难却，就点头同意了。

    李望福把牲口安顿好，回到主窑和狗娃抽烟聊天。

    这时，秀秀送来一壶开水，也没有像以前见到狗娃时叫狗娃哥，只是低着头边倒水边说：“这是刚烧开的水，我给你倒上。”

    狗娃抬眼看了一眼秀秀，说道：“不用倒了，刚吃过晚饭，也不渴。”

    秀秀见狗娃正看着自己，快速地避开了狗娃的眼神！尽管屋里的煤油灯昏暗朦胧，但两人短暂的目光还是放出了光芒。这种眼神的交流，只有他们俩才能深深地感悟得到。这是一种酸楚无言的回应！

    秀秀终于说话了：“狗娃哥，你喝点水，一会到门外，我想和你单独聊聊。”李望福看了秀秀一眼，也没有说话。现在秀秀和狗娃都是已经结过婚的人了，秀秀约狗娃出去谈谈，李望福当然不会在意。秀秀和狗娃来到大门外他们曾经谈情说爱的枣树下。

    清凉的夜风夹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月亮从庄后爬上来，斜照在对面的半山腰上，把远处的山峦照得如同雪山般耀眼。枣树的影子也被这皎洁的月光拉得细长破碎。树叶间透过斑驳的月影，像撒落在地上的碎银随风而动。门前山岘里的麦苗发出唰唰的声响。

    就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里，两个人竟然没有了从前的随意与自如，只是静默着。好长时间，谁都不开口说第一句话。

    这两棵枣树见证了他们的曾经与过往。以前，不论是初夏枣叶绽放还是枣花飘香，不论是深秋红枣满枝还是冬季的细枝干丫，他们两人都喜欢在这棵枣树下倾情交谈，相互逗笑。这里留下了他们太多难以忘怀的甜蜜。可现在，站在这里，他们的心情却如同秋天的凄风苦雨，寂寞而又苍凉……

    站了良久，秀秀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道：“狗娃哥，我们坐下来聊聊吧。”狗娃点了点头，两个人靠着枣树坐了下来，又沉默了起来。

    许久，才听到秀秀喃喃低语：“狗娃哥，你还记得咱俩吃枣时，枣刺把我的手划破的事吗？”

    狗娃的声音低沉沙哑：“记得，那是我终身都不能忘记的事。”

    时间好像铅块一样沉重。过了片刻，狗娃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想再吃那么一回枣，是不可能的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像是一场梦！”

    秀秀明白狗娃这话其中的含义，说道：“狗娃哥，没有想到我的生活如今过成了这境况，我都没有脸面见你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秀秀说这话时几乎要哭出来。

    狗娃有些抱怨地说道：“你现在过得挺好，战奎是国家干部，一家子吃喝不用愁，你还有啥不满足的？”

    秀秀觉得狗娃的话好像是在讽刺自己，泪水一下子忍不住夺眶而出！“狗娃哥，我这一辈子嫁错人了，不知道自己吃错了啥药，就嫁给了战奎这么一个畜生。”

    狗娃低着头说道：“这不是你当时自己看上的吗？”狗娃的话使秀秀感到既委屈又难堪。

    她喃喃地说道：“真实情况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当初，李凤仙把战奎介绍给我，我死活也不同意，可他……”

    说到这里，秀秀再也没有勇气把话说下去，便呜呜地哭出了声！

    月明无声人洒泪，夜色宁静更伤心！

    狗娃见秀秀低着头哭得恓惶，想去给秀秀擦擦脸上的泪水，但一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又把手放了下来。说道：“现在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伤心的事以后别再提了，好好地过日子吧。”

    这看似劝慰的话，却让秀秀难以释怀。她满腔的后悔和哀怨一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今夜在狗娃面前，她便发泄起自己的愤懑来。

    “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现在真是后悔死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现在一看见他心里就来气，就痛苦。如果手边有把刀子，真想杀了这个畜生。”

    秀秀的话让狗娃感到心痛，也难以理解。沉默了片刻，秀秀接着说道：“狗娃哥，我心里只有你，这是心里话，你知道吗？在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我每晚都睡不着，天天盼你回来。可你去山里做土活了，有事我也找不到人给我拿主意。”说着，秀秀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狗娃抱着头，长叹一口气：“这一切都是命，是命啊！今天我也说说心里话吧，不说我心里堵得慌。以前，我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非你不娶。可当我从后山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订婚了，没有几天，你就坐在战奎的自行车后面，人家把你捎走了！你结婚的那天，我就在你经过的路口偷偷地看着你。当时，我真想扑过去把你从自行车上拉下来，抢回家。可我不能。我当时只知道，师娘嫌我家里穷，我也配不上你。那天，我真的快要疯了。你从山里往下走，我去到山头那棵老榆树下，一直看着你消失在山口的那条小路上。回去后，我病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险些死了……”

    说到这里，秀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扑到了狗娃的怀里，痛哭！

    “狗娃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啊。”

    秀秀温热颤动的身体让狗娃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摇摆，把心几乎击碎。他感到自己好像飞到了云里雾里，一阵阵的眩晕窒息……

    秀秀一直在狗娃的怀里低语啜泣。狗娃不停地给秀秀擦去脸上的泪水。流泪眼观流泪眼，有情人对有情人！这种惊天动地的感情碰撞，把狗娃也惹哭了。

    狗娃流着泪说道：“秀秀，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究竟是哪个地方看不上我，是不是嫌我家里穷？”

    秀秀哭着说：“狗娃哥，我没有嫌你家里穷！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有多穷我都愿意。”

    狗娃不解地问：“那究竟是啥原因让你选择了战奎？”

    秀秀这时也没有什么隐瞒的了，她鼓起勇气，说出了占奎强暴自己的全部经过。

    狗娃听了，如五雷轰顶，他突然推开秀秀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战奎这个狗日的，我要杀了他！”

    秀秀忙拉住狗娃，哭着哀求道：“狗娃哥，你别生气了，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了，你千万不能干傻事啊。”

    狗娃像疯了一样，他要挣开秀秀去找战奎报仇。

    秀秀拉住狗娃死死不放，泪流满面地说道：“狗娃哥，我求你了，你冷静冷静吧。你还有一大家子人等你养活呢，你还有山枣在等着你，你千万别因为我而害了自己。战奎那个挨千刀的，迟早不得好报，你千万不敢那么做。”

    狗娃在秀秀的苦苦哀求下，从失控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无力地靠在枣树上。狗娃知道真相后，也为自己曾误解秀秀变心，进而抱怨她讽刺她伤她的心而后悔不已。

    他一边用力捶打着粗糙的枣树，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