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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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张世文回家

    今年冬天的脚步似乎比往年来得晚了一些。

    黄土高原的晚秋,气候依然温暖可人。地里的庄稼,树上的果子早被人们采摘干净,大地显得悠闲淡定。和谐的秋风吹送着五彩缤纷的落叶,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早晚天气已经有些寒冷,但到了中午时分,依然能感觉到融融的暖意。

    鸭子掌在经受了暴雨袭击后,用黄土填起的土坝,被迅疾的山洪一扫而光。河流在释放完能量后逐渐平复下来,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远远望去,像一条懒龙安静地躺在川道,缓缓地流淌着。

    张世德这个水利专家,在大坝被冲毁后因担心追究责任而惶惶不可终日。他暂时又被安排回到以前那个林场放羊去了。

    张世文也因大坝的冲毁而背着自己多年来都没有拆洗过的铺盖,一拐一瘸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张世文刚一进自己没有院墙的院子,就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尽管这个穷家除了有两个喘气的以外,其他的就剩一孔年久失修的破窑洞了。但只要一进这个破窑洞,他就感到温暖和安全,他也才能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己像个人。

    他见屋门敞开着,也没看见陪伴自己大半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的小脚老婆,更没有看见自己的瓜女子。家里空无一人。

    一路的劳顿,他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丝力气。几乎是挪进了家里,他把破铺盖卷往地上一扔,便爬上了炕,像蚯蚓拱地一样钻进了被窝。

    自从他到了鸭子掌工地,啥时候享受过热炕头呢?对于张世文来说,现在这世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拿过一块青砖,把脖子一抬,坚硬冰凉的砖头枕在他干瘦如柴的头颅下面,像进入天堂一样迅速地酣睡过去。

    他像一头受伤后奄奄一息的老山羊,瘫软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当他的小脚女人抱着一捆柴进屋时,炕上被窝里睡着一个人,把她吓得不轻。

    小脚女人扔下柴禾掀开被子一看,一个瘦骨嶙峋,头发蓬乱的人睡在自己的炕上,不过她还能认得出,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张世文。

    小脚女人摇了摇张世文骂道:“你这个老东西,啥时候回来的?我进来你也不吭声,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个要饭的跑进来了呢。”

    张世文把头缩了缩说道:“我走了那么长的路,又冷又饿,差点都回不到家了。天这么冷,我都快冻死了,哪有力气和你说话。”

    女人埋怨道:“你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给家里捎个信,问问我母女俩的死活。”

    张世文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在外面是死是活我自己都说不好,放个屁都有人在监视着,我怎么给你捎信啊?谁让你跟了我呢?”

    说归说,老两口过了几十年的夫妻,也能相互体贴。

    女人关心地问道:“还没有吃吧?”

    张世文从炕上爬了起来,叹着气说道:“没有,从工地上走的时候,就带了两个高粱面窝窝头,在半路上就吃完了。一路上我是咬着牙走回来的。到了家门口,感到脚腿都不听使唤了。”

    女人把扔在地上的柴禾重新捡起来,放在灶边,说:“炕我是刚烧过的,还热着呢,你就歇着吧,等我把饭做好了再叫你。”

    张世文再也无力气说什么了,只是“嗯”了一声,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小脚女人缠了搅团,正准备叫张世文起来吃饭的时候,瓜女子麦香挑了一担水从门外进来。小脚女人说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刚把饭做熟。”

    这个瓜女子把水倒进缸里,放下水担,一转身见炕上睡着一个人,惊奇地问:“妈,炕上怎么睡了个要饭的?”

    小脚女人没好声气地骂道:“你这个瓜女子,你看看炕上睡的是谁?那是你爸!”

    瓜女子麦香说道:“我还以为是要饭的呢。”

    “说你瓜着呢,你真是瓜着呢,其他人敢睡在你妈的炕上吗?饭好了,快叫你爸起来吃饭。”小脚女人有些愠怒。

    麦香到炕前摇了摇张世文,叫道:“爸,爸,我妈叫您起来吃饭呢。”

    张世文被瓜女子摇醒,迷迷糊糊地从炕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好像这一觉还没有睡好。

    小脚女人把搅团端到炕上,一家三口人围在一起吃了起来。

    尽管是苦涩难咽的高粱面搅团,但对于他们一家来说,这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不论怎么说,张世文现在回来了,她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吃上这热乎乎的高粱面搅团,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张世文回家了,躺在自己的热炕上躲起了清闲。可村子的场房里却是另外一番热闹景象。

    深秋时节,队里也没有啥活,年轻人闲着在家里待不住,常常凑到场房的半边房里,不是打牌下棋就是谝传;年纪大的,则挤到看场老汉张胜的大热炕上昏天黑地聊着闲话,满屋的旱烟味混合着脚臭味不时地散发出来,气味有些难闻。但是,这些人却聊得不亦乐乎,毫不在乎。不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闲事,都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他们从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柴米油盐、家里家外,一直能谈到谁家公公和媳妇淘气了,谁对谁有暧昧关系了,谁又跑到寡妇门前被人家的大黄狗咬得撕破了裤子,等等。这些有影没影的事儿,他们都谈得有滋有味,津津乐道。他们虽然没有念过几天书,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样样都懂,地下的庄稼,以及一些奇闻怪事和桃色新闻常常使他们聊得把吃饭都忘了。家里人等不住他们回家,指派个娃娃到场里一找,准能找见他们。

    生产队的炕不缺柴烧,垛在生产队场里的麦草,像蒙古包一样整齐地排列着。

    场房的炕想怎么烧就怎么烧,烧柴不用生产队长批条。如果是私人家里要用点生产队的麦草,没有张有理的批条,谁也不敢动。

    为了这个大热炕,一到冬天,懒汉们便都凑到这个地方来,兴高采烈地聊着,享受着大热炕的温暖。于是,队上的场房就成了热闹的娱乐场所和闲话中心。

    当皑皑白雪覆盖黄土地时,这里又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鸟雀们饥饿难忍,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觅食。一些小孩,在场里扫开一块空地,然后在麦草垛下掏些麦苅,撒在空地上,把筛子用一根短棍支起来,再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系在短棍上,人则躲在鸟雀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当鸟雀们下来觅食进到筛子的时候,他们快速地将绳子一拉,鸟雀们就被罩在筛子底下了。还有一些孩子是下绳套的专家。他们把竹子切成一个个小段,用细线穿起来,做个活套,放在空地上,然后撒上麦苅,伪装好等待鸟雀们上套。只要鸟雀的爪子一进套,就再也飞不走了。套上的麻雀、野鸽子,孩子们用泥巴一糊烧着吃。有的则拿回家里,向大人们炫耀他们的战利品。

    张世文从工地回来后,在家休养了些时日,感觉自己好像是从死神手里活过来一样,身上也有了些力气。躺在家里无聊得很,于是就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去了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