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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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悲情鸭子掌

    秀秀和翠娥两个人同在一个炊事班,又同住在一个窑洞里,这是她们两个人最开心和快乐的事情。

    开饭的时候,潮水一般的人群从工地上涌向自己所属的食堂前,饥肠辘辘地排着队,等待领取自己的那一份伙食。

    秀秀和翠娥除了做饭外,还和另外四个人一起给大家打饭。按规定:每人每月二十八斤粮,其中十斤细粮,十八斤粗粮。所谓细粮,就是用麦面粉做成的白面馍馍和面条等食品。粗粮,就是用高粱面或者其他杂粮面做成的窝窝头或者其他食品。每顿每人只有一菜一汤。菜基本上就是白菜或者土豆加点盐煮一下,然后在炒菜的大锅里浇上一勺红辣椒油。辣椒油漂浮在菜汤上的感觉,好像晚霞映在水面上一般好看,可舀到每个人的碗里,就没有多少油水了;汤都是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就这样的伙食标准,比有些人家里的生活还要好。

    冬天,有好多家庭基本上都是揭不开锅的,天天都为吃饭发愁。乡亲们常常把高粱、荞麦等各种粮食碾出来的麸子再和晒干了的野菜叶子磨成的粉末掺和在一起,蒸出又黑又硬的杂面窝窝头,这是一般家庭常吃的主食。有时候因为谷糠和麦麸子吃得太多,大便时都会有困难。在这里就不一样了,高粱面蒸出的窝窝头里是不会掺杂野菜的,是纯纯正正的高粱面做的。再说,每月还有十斤细粮票,五元的菜票。这让前来参加会战的农民兴奋不已。尽管那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里米粒少了点,但都是免费的。饭不够,汤来凑。不论是饭还是汤,在吃饭的时候,总能混个肚子圆,不像在家里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至于这十斤白面票,大多数人都舍不得用,想留着等回家的时候,从食堂打一些白面馍馍带回家,让全家人都打打牙祭。如果遇上节假日,炖的萝卜土豆里面还能见到一两片肥肉,那就更让人高兴了。

    在这里,如果说能认识个在食堂打饭的,偷偷往碗里多打几片猪肉,那都是能让人感念一辈子的事。

    打饭是秀秀和翠娥最繁忙的时刻。那些饿得眼睛发蓝,累得无精打采的青壮汉们,总想让秀秀和翠娥给他们多打点菜,见了秀秀和翠娥都点头哈腰地套近乎,送笑脸。但做的饭菜都是有限的,给这个人多打一口,另外一个人就要少吃一口。再说打饭的时候,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她们俩谁也不敢在勺头上徇私舞弊。

    如果给谁多打了被告到领导那里,这罪责秀秀和翠娥担当不起。

    为了保证打饭的秩序,战奎每天都要带上人在各个饭点进行巡逻督查,维持秩序。如果发现有调皮捣蛋不好好排队的,有在打饭时用筷子敲打碗碟故意起哄的,以及和炊事员吵闹的,战奎就会及时制止处理。

    战奎带着人刚经过秀秀打饭的食堂,听见一个小伙子在大声喧哗,战奎过去一看,意外地碰见了翠娥。

    “翠娥,你怎么会在这里?”战奎有些诧异。

    翠娥一看是战奎,惊喜地说道:“战奎哥,村里的精壮劳力都来了,我们生产队也来了二十八个人呢!”

    这时,秀秀端着一簸箕高粱面馍馍从帆布棚里出来。战奎一看秀秀也在这里,感到更加不可思议了,他忙上前问道:“秀秀,你怎么也来了?”

    秀秀含蓄地说道:“队上抽调人到鸭子掌参加大会战,我就报名和他们一起来了。”

    战奎兴奋地上去拉住秀秀的手说:“太好了,你来咱们两个就可以住在一起了。”

    秀秀见打饭的人都在看自己,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忙抽回自己的手,说道:“那么多人都等着打饭呢,你就先去忙你的吧。”

    战奎见秀秀不太爱搭理自己,再看看那些急着排队等待打饭的人,也不便再和秀秀纠缠,只好转身对着排队打饭的人喊道:“这是我媳妇和我妹子,如果谁敢在这里闹事,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战奎的三角眼一瞪,凶神恶煞般的架势让人畏惧。队伍里没有人再敢说话,都乖乖地闭上自己的嘴巴,规规矩矩地排队打饭。

    临走的时候,战奎心有不甘地对秀秀说:“你在哪搭住?我晚上来找你。”秀秀头皮一麻,没有吭声。

    翠娥则积极地指着身后靠左第五个窑洞说道:“就在那个窑洞,我和秀秀姐住在一起。”

    “等晚上吃完了饭,我来找你们两个。”说着,战奎就带着人去其他地方巡查去了。

    战奎的出现,让秀秀感到吃惊和恐惧!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战奎。在来工地之前秀秀还心存侥幸地想:上万人的工地,只要自己多注意些,不主动去找战奎,不到处乱走,战奎是不会碰到自己的。可今天这么巧就遇上了,这让秀秀立刻就忧心起来了……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整个川道都黑暗了下来。远处的丘陵,近处的沟壑,都被浓浓的夜色抹平了,大地像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着。工地上零星的几盏电灯泡,像无助的星辰,发出暗淡的亮光。从川道里吹进来的凉风,依然寒气逼人。解冻的河水,带着坚硬的冰块,奔流不息。

    大概到了晚上七点多钟,战奎一个人顺着山路从自己的住地来到了秀秀的窑洞。进了窑洞,战奎见秀秀和翠娥正坐在床铺上做鞋垫。其余的妇女都坐在通铺上聊天。

    战奎的到来,让窑洞里的所有女人都大吃一惊。

    翠娥见战奎进来,赶紧说道:“战奎哥来了,快坐下。”

    战奎没有坐,站在地上毫不避讳地说道:“秀秀,我想死你了!没想到你也会来到这里,这太让我高兴了,今晚我找个地方咱们两个一起住。”秀秀见窑洞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既窘迫又害羞。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坐下吧。”

    战奎看了秀秀一眼说道:“我不坐了,咱俩出去走走,我有话要对你说。”秀秀在众人的注视下,别无选择地点了点头。

    这时,翠娥说了一句:“战奎哥,我陪秀秀姐一起去吧。”

    战奎没好气地说道:“我和你嫂子出去,你参乎个啥?你就好好地在窑里待着吧。”

    秀秀是战奎的媳妇,战奎提出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秀秀硬着头皮和战奎一起出去。

    夜很黑,路很窄。秀秀停下来问道:“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到处黑乎乎的,怪吓人的。”

    战奎一把拉住秀秀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的肉蛋蛋,心肝肝,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怪想你的!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

    秀秀闻听此言,只感到心里冷飕飕的,不由得浑身发起抖来。她停住了脚步。战奎拉着秀秀的手不肯放松,说道:“这里人能看见,还有灯光。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去。”

    秀秀执拗不过,就任凭战奎死拉硬拽,到了窑洞最东边的一个既没有灯,也没有人的黑山坳里。秀秀极不情愿地满足了战奎的兽欲,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羔羊,任由战奎肆无忌惮地蹂躏。

    秀秀咬紧牙关,泪水止不住地在漆黑夜晚的寒风中默默地流淌着,凄婉的啜泣声在冰冷的夜空中呻吟着……

    在临走的时候,战奎厚颜无耻地说道:“你既然来了,我明天给领导说一下,给咱俩单独安排个屋子,这样我们每晚都能在一起了。”

    “我不去,我和她们住一起挺好,有翠娥陪我,我哪里都不去。”秀秀满腔的无奈和悲愤。

    战奎意犹未尽,还想梅开二度,倔强的秀秀坚决不从。战奎费尽了口舌,秀秀一句都听不进去,只管掩泪啼哭。战奎没有办法,只好把秀秀送回宿舍门前,自己则转身回自己的住所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战奎刷完牙洗完脸,急急忙忙地去找他的顶头上司侯永红,要谈他和秀秀同住一室的事。

    侯永红刚起床,床上的被子还没来得及叠,见战奎进来,问道:“你这么早来找我有啥急事吗?”

    “没有啥大事,就是自己的一点私事向领导汇报汇报,请领导帮忙解决。”

    “有啥事你就直说吧。”

    “我昨天在工地上碰见了我媳妇,她也来到了工地。我想让您给我解决一下住宿的问题。”

    侯永红明白了战奎的心思,有些不高兴地说道:“这个事不好办,现在工地上人多窑少,哪有富余的窑洞让你过夫妻生活。”

    战奎见侯永红不肯帮忙,愤愤地说道:“那你说我们夫妻俩住在哪里?”

    侯永红反问战奎:“你们俩不是现在都有地方住吗?怎么还想要个单间呢?”

    战奎也不知害羞,直截了当地说:“我的窑洞里住着四个人,我媳妇的窑洞里住着八个人,这方便吗?”

    侯永红没好气地说道:“会战这么紧张,窑洞现在根本不够用。过几天还有修水库的民工要陆续到位,领导们都火燎眉毛似的急着想办法呢,你还在想你们夫妻俩的美事?”

    战奎见侯永红不答应给自己解决住处,连招呼也没有打就出了门,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吃过午饭,战奎又去找秀秀了。

    战奎把秀秀叫出窑洞,避开人对秀秀说:“我今天早晨去找侯永红了,我想给咱俩单独要个窑洞,侯永红说现在住处有点紧张,这事没有办成。”

    秀秀听战奎这么一说,心里反而庆幸起来:秀秀恨战奎,如果有办法,她真想躲战奎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愿意看见战奎。

    “没有就算了,别为难人家了。”秀秀羞怯地说了一句。

    战奎听了秀秀这冷冰冰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便生气地当着秀秀的面骂起了侯永红:“那个坏种,我知道他不会给我办事的。自从我来这里归他领导后,他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我要干啥,他就左推右挡,总是别扭着我。”

    秀秀见战奎一开口就是脏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没有就算了嘛,工地上窑洞确实紧张,何必还骂人家。”

    “我这不是为咱们俩好吗,你怎么还替别人说话?”战奎有些不理解秀秀。

    秀秀劝战奎:“不论做啥事,都得有个分寸。咱不能总为自己考虑,你也得想想人家的难处。有些窑洞里面挤着住十多个人那,你还好意思给别人提这事。”

    战奎见秀秀不领自己的情,便骂骂咧咧地甩着手走了。

    一万多人的建设工地上,人山人海。如果一收工,人就像蚂蚁过道一样,黑压压乱哄哄地顺着山路向两边的住所潮涌而去。晚饭后,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很快地躺在通铺上呼呼大睡去了。

    秀秀打完饭和其他炊事员一道打扫完厨房的卫生后才算消停了下来。这个时候也是秀秀最开心的时候:她可以和翠娥一起走到山边去看夕阳落山,欣赏像彩带一样蜿蜒曲折的马莲河,饱览绵延起伏的山峰。她还可以和翠娥找个平坦而视野宽阔的地方,一起坐在山坡上聊天唱歌。

    可自从见了战奎,心里便有了负担,一阵阵伤痛、一阵阵忧愁,不断地袭扰着她的内心世界。这些闹心的事常把她搅得心烦意乱。

    这天吃过晚饭,当太阳躲进深山的时候,烦闷的秀秀想一个人到山边单独坐一会。当她刚走到一排窑洞时,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人就是她一直牵挂着的狗娃哥。

    自从狗娃进山做土活回来后,直至现在都没有见过狗娃。秀秀觉得有一肚子的心里话要对狗娃哥倾诉。秀秀看着走在前面的狗娃,她不知道该不该跑上前去拉住狗娃,或者在后面喊一声狗娃哥。对于陷入两难境地而又无法施展的秀秀来说,她现在感到的是更多的痛苦和无奈。这种感觉像肺泡里填满了尘灰,又像患上了肺气肿,简直要把人憋死。秀秀不敢追上去,也不敢大声叫喊,可她更不愿意放弃和狗娃单独见面的机会。

    秀秀心里矛盾极了,假如现在叫住狗娃,可见了狗娃哥的面,她又该向自己心爱的人说些什么呢?矛盾和痛苦像两把利剑,在不断地刺痛着秀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秀秀悄无声息地紧跟在狗娃的后面,感觉自己就像做贼一样。她甚至害怕狗娃一转身会发现自己在跟踪。好在狗娃一直低着头往前走,没有转身。

    当走到一排窑洞的尽头,狗娃要转一个弯时,秀秀怕跟丢了狗娃,便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狗娃哥!”像蚊子叫一样细弱的声音,把狗娃吓了一跳。

    狗娃转身一看是秀秀,停下脚步惊异地问道:“秀秀,你怎么会在这儿?”

    秀秀急忙走到狗娃的跟前说道:“我也是队上抽出来参加水库工程建设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远处能听见涛涛的水流声。可能这漆黑的夜幕是他们俩最好的保护伞。他们在这漆黑的夜幕下,才不会看清对方的表情和伤痛——不!是无法面对的尴尬。

    “狗娃哥,没有想到你也在这个工地。”秀秀无话找话地说道。

    听到秀秀问话,狗娃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心里一痛,不想说什么。狗娃“嗯”了一声。这种美丽的谎言掩盖了狗娃来这里的身份,也隐瞒了战奎对自己的报复行为,同时也为秀秀留下了面子。

    夜色迷茫沉重,星辰黯淡哀愁。周围除了能听见马莲河那滔滔的水流声外,一切都好像停止了运转,陷入死寂。远处高昂的山头,现在已经被夜色吞没了。周围的山山峁峁,沟沟坎坎,都隐匿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寂寞的世界不是因为夜色,而是源于两人的处境。

    秀秀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秀秀感到自己的两腿已经无力地在颤抖着,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这样她才能有气力维持自己和狗娃的交流。

    秀秀没有像以前一样过去拉狗娃的手,而是用悲凉的声音说道:“狗娃哥,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好吗?”

    秀秀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恐惧,但狗娃又像磁石一样,使她割舍不掉,也抗拒不了,她无法离开久别重逢的狗娃哥。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说。她不知道这个自己曾经爱得发疯发痴的男人将把她领向何处,只是忐忑不安地低着头默默地跟在狗娃的后面。

    到了一个土埂边,狗娃停止了脚步,指了一下说:“就坐在这里吧,我一个人常在这里坐!”

    夜色沉重,星空深邃。远处吹来一股股透心的凉风,伴随着川道里凄婉悠长的水流声。明明是一对恋人,如今却判若两人。这刀割般的痛楚,在秀秀和狗娃的心中形成了坚固的壁垒!

    长时间的沉默后,狗娃低声问道:“你结婚后,过得还好吗?”

    秀秀想尽量避开这个伤感的话题不谈。现在的秀秀,感觉自己很脏,很卑微,觉得再也没有资格去和狗娃哥谈论婚缘的话题了。爱,已成往事随风而去!

    可狗娃在问,秀秀不能不回答:“过得还凑合吧,也说不上啥好。”秀秀忧伤地呢喃着。

    狗娃也不想再提起以前和秀秀在一起的那些往事。他现在需要的是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努力忘掉过去的一切。因为这刻骨铭心的爱,已经化成了泡影和疑团。狗娃心里永远不明白,秀秀怎么就突然嫁给了战奎呢?

    狗娃心里酸楚地说道:“你的眼光挺好,也真有福气,找了个好人家,以后再不用为吃喝而发愁了。”

    狗娃带有讽刺意味的话让秀秀的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她哀怨地说道:“人家好有啥用啊,我自己挣工分能养活我自己,不用任何人来可怜和施舍我。”

    说到这里,秀秀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的心情像失控的河流冲垮了大堤,眼泪夺眶而下!

    秀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呜咽着说:“狗……娃……哥,我真命苦!”

    狗娃被秀秀这异常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秀秀,用他那宽大的胸膛紧紧地把秀秀揽在怀里。此时,狗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打了一针激素,狂跳而又亢奋。

    马莲河的水声如同他俩绵长而愁苦的心情,在山川里涓涓地流淌着。夜已经很深了,远处工地上那零星的电灯泡还在眨巴着眼睛,好像在为他们曾经的爱情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