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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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张有理生事

    狗娃家现在不但没粮吃,更糟糕的是窑洞多年未修缮,已经很不安全了。窑顶有几处已经裂开了指头宽的裂缝,要再不收拾,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狗娃的母亲指着窑洞的裂纹唠叨:“人常说,医生领了个病婆娘,土匠住了个烂窑洞,木匠安了个破门窗。你这当土匠的,整天忙着给别人家修窑箍窑。你看看咱家这窑洞,再不修补就要塌了,全家人都要被活埋在里面了。”

    “妈,我明天就收拾。”

    狗娃是个土匠,土活就出在自己手上,也不用请师傅,只要有几个小工帮忙就行。问题是家里没有和泥的麦草,这让狗娃为难。

    土地全部归集体经营,庄稼地里收下的麦草、玉米杆、高粱秆等柴草,都摞在场里,有专人看管。就是一根草,一片叶,一筐苅子,一捆麦草,如果谁家需要,都要经过队长批条才能使用。可狗娃不愿意去找张有理,他怕见张有理那一张瘆人的黑脸。他没有办法,只好私下去向看场的老汉张胜求助。

    张胜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是村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队上安排让他看场房,他就在场房里垒了个简单的土灶,以场房为家,一年四季吃住在这里。

    张胜也是个命苦人。七岁那年,自己在门前玩耍,一只野狼险些把他叼走。多亏众人及时赶到,把狼赶跑,才算捡了条小命。由此开始,村里人都诙谐地叫他剩娃,意思是狼吃剩下的。也就是这一年,剩娃的父母也前后病亡,留下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光着个脚丫在村子里到处乱跑,遇上谁家烟囱冒烟,便跑进谁家讨口饭吃,要口水喝。

    有一年冬天,剩娃跑到外面讨饭,险些冻死在野外。幸好被本村的人碰见,把他领了回来。村里人也同情可怜这个苦命的孩子,认为剩娃这个名字不吉利。几个老人在一起闲聊,决定给他改个能转变命运的名字,取剩的谐音,就他叫张胜,希望他能改变命运。

    张胜现在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人品不错,为人和善,有一副菩萨心肠。平时村子里的人凡事有求于他的,他都乐意帮忙。

    由于他是场管,集体的柴草和一些农具都由他看管。平时谁家缺柴少苅子或者需要打气筒、梯子之类的,村民就不通过张有理批条,偷偷摸摸给他说一声。他都能私下借给别人使用。

    不过,他私自做主的事情都非常谨慎,他怕让张有理知道后打了自己的饭碗。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要悄悄地提醒一下对方:“嗨,别让队长知道啊!”

    狗娃背着竹筐来求张胜:“我家窑洞裂缝了,给我点麦草,我和些泥把窑洞挖补一下。”

    张胜看看周围没有人,用手指着场房最东边一个已经被撕了一半的麦草垛说道:“你就去那边撕点吧。”

    狗娃按照张胜的提示,去撕了一背篓麦草。害怕遇见人,便匆匆忙忙往家里赶。

    不巧的是,走到半路上遇见了张有理的大孙子遛光。他正疯疯癫癫地经过场房往家里跑。

    狗娃一看,糟了!让遛光看见肯定会告诉他爷爷张有理。狗娃想叫住遛光,可狗娃一开口,遛光跑得更快了,根本不停步。

    遛光边跑还不停地喊:“狗娃偷生产队的麦草了,狗娃偷队上的麦草了……”

    “遛光,别喊了,等我有糖了给你糖吃,你回去千万不敢告诉你爷爷。”

    遛光根本不管那一套,越喊声音越大,撒开小腿一溜烟的功夫就跑回家去了。

    狗娃没有追上遛光,心想:不就一筐麦草嘛,他张有理还要把人给吃了不成。

    眼下,家家户户都穷,能修起新庄的家庭比较少,大多数人家都住着旧窑洞。

    窑顶裂开口子出现了裂纹,怕塌下来都是用木椽顶着,实在顶不住了,才进行挖补修缮。一般的小裂缝,他们叫土匠来用砖瓦块逼紧,然后抹上泥皮,就能坚持几年甚至十多年。

    狗娃背着麦草回了家。用铡刀把麦草铡成一寸多长的小段来做泥渣,表弟铜钱噗通噗通在泥锅里和泥。就在这个时候,张有理领着张雕急匆匆地赶到狗娃家。

    张有理命令张雕把麦草收走。

    话音刚落,张雕扑过去拿麦草背篓。狗娃见张雕要把麦草提走,吼道:“你敢把麦草给我提走,今天我打断你的腿。”

    张雕平时虽然借着队长的权威耍横,但是他天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只要张有理在场,他的胆子比谁都大,张有理要是不在,遇事则能跑就跑,能躲就躲。

    狗娃雷霆一样的怒吼,把张雕吓得哆嗦了一下,他停住了手。

    这时,张有理瓮声瓮气地说道:“狗娃,你敢偷队上的麦草,胆子也太大了。”狗娃知道遛光已经告诉了张有理,也知道自己错了。

    他尽量去解释:“有理哥,你看看我家的窑顶,缝子裂得像娃娃张开的嘴。不挖补马上就会塌下来,住着太危险了,这是要出人命的。”

    张有理黑着脸说:“塌不塌死不死人关我屁事,我问的是你偷了队上的麦草。”

    狗娃争辩道:“我怎么是偷了?全队谁家的窑洞破了不拿麦草和泥墁窑?其他人家用就是合法的,我家一用就成了偷的?”

    张有理粗大的喉结猛烈地滑动了几下说道:“别人家用就和你家用不一样。别人都是经过我批了条子的,你有我批的条子吗?没有我批的条子,就是偷盗。”

    狗娃见张有理非要给自己戴个偷盗的罪名,他和张有理讲理:“都是集体的东西,凭啥你和谁关系好就给谁批条子?”

    狗娃的母亲听见争吵,从厨屋出来哀求道:“他有理哥,家里实在没有办法了。这窑洞塌了会出人命的,就这一点麦草,还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狗娃偷了生产队的麦草,你不批评教育,理由还蛮多。这麦草是我张有理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要是你说了算,你就把我的队长给撤了,你来当队长,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张有理把眼睁得像铜铃一样大。

    狗娃的母亲尽量用平和的言语来化解矛盾,乞求张有理不要把麦草收走。可这时张雕却来了精神。

    张雕是张有理的堂弟,平时张有理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张有理说句话,他比听亲爹亲娘的话还要上心。有了张有理给他撑腰,他也活得人模狗样的。有时还时常在村里人的面前耍耍威风,牛逼哄哄地显摆一下。

    张雕拍着张有理的马屁帮腔:“队长是是上级任命的,你这一家子人算个屁。窑塌了,全埋到土里,与队长何干?”

    狗娃感到他们把自己一家人往死路上逼,火气噌地一下就上了头,指着张雕大骂:“你别狗仗人势了,我看这队上的人迟早会让你害死的,你这杂种不死,全村人不得安生。”

    张有理一听狗娃是在骂自己,毫不留情地骂道:“你们这窝孽种,死光了给队上减轻负担。你们全家人不劳动,还吃队上的粮食,是全队人养活着你家这一窝猪。那些粮食要是队上拿来养几头猪,过年时还能杀了分肉吃。”

    张有理这话像锋利的匕首戳痛了狗娃的心。狗娃心想:我辛辛苦苦地干一年,队上就给我分了一麻袋高粱。年底决算的时候,我还要给队上缴一百多元提留款。黑市上一斤高粱八分钱,一百多元就能买上一千多斤高粱,装上好几麻袋。现在你还骂我全队人养活着我家一窝猪。

    狗娃忍无可忍,他猛烈地还击张有理:“你简直就是满嘴喷粪!你的心真比狼还残忍。我每年只分到队上一麻袋高粱。就是我不劳动,我这一百元也能买几麻袋高粱。怎么能是队上养活我们全家了?”

    狗娃的母亲见张有理出言不逊,也来了气,说道:“你这些年尽欺负我这没权没势的可怜人!队上的东西没有我的一份吗?别人家可以烧队上的麦草,用队里的驴推磨,我家你给过吗?你看看我家什么时候沾过队上的光了,你的心难道被狗吃了吗?你要眼睁睁地把我们全家往死里逼吗!做事得留点后路,积点阴德对后代好,啥事情不要做绝了。我们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娃娃拿些麦草把窑修补一下,到底犯了啥王法?”

    这时,狗娃的表弟铜钱也出来为狗娃抱打不平:“你这个队长说话也太损人了,就你这德行还能当队长?”

    张有理见自己话说过了头,有人出来替狗娃说话。他还害怕狗娃的火爆脾气一上来打自己,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走吧。

    不过,他还是得理不饶人,在走的时候竟然甩下一句话:“我看狗娃能张狂到啥时候,咱们走着瞧。”

    张雕见张有理要走,也像哈巴狗一样夹着尾巴紧跟在张有理的后面出了院门。

    这些年,狗娃的父亲在省城工作,又很少回家,家里没有大人主事。只有狗娃这个毛头小伙子支撑着门面,村里不仅仅是张有理和他过不去,有些和张有理一个鼻孔里出气的人,也经常为难狗娃家。

    别人把核桃树栽到狗娃家的墙根地畔,核桃树冠有一半就长在狗娃家的院子里。每年打核桃的时候,还强硬地闯进狗娃家闹事;本来就没有几分的自留地,连界种地的那家人在耕地的时候,一个劲地越过地界,眼睁睁地把狗娃家的地耕成了自己家的地。

    狗娃的母亲是一个妇道人家,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忍让。当狗娃的母亲把这些事情告诉回家探亲的张世德时,张世德总是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劝诫。有时还笑呵呵地背起了诗词:“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分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把狗娃的母亲气得哭笑不得。

    父亲不在家,狗娃就是全家人的顶梁柱。自己没念过书,有些事情明明是自己吃了亏,可他和张有理讲道理就是讲不通。有理也变成了没理。有时狗娃心里憋屈,就用脏话骂人。啥话解气就用啥话,毫不避讳。

    火山的爆发看起来是突然发生的。但实际上是在看不见的地下日积月累所扼聚的能量造成的。

    狗娃天不怕地不怕地和张有理大吵大闹,其实也是被张有理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把多年积攒的怨愤都发泄出来的。

    骂完张有理,狗娃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好像那被沉重的泥浆包裹着的小树,在快要枯萎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彻底洗刷了附着在身上的污泥。使他身子一颤,浑身一抖,有了一身的轻快和酣畅。

    晚上,狗娃拿出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还用母亲擦锅用的一块猪皮,让母亲做了带有油腥味的高粱面饸饹,像庆祝胜利一样全家人吃了个痛快。

    而张有理的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心想:我张有理活了大半辈子,当了这么多年的队长,村子里的人谁敢对我这样说话?而今天一个毛头小伙子竟然敢在自己的面前如此嚣张!我张有理把人活成啥了?

    张有理的心里好像有成千上万条小蛇吐着火红的信子,舔食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甚至怀疑狗娃背后有黑后台支持,要不狗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呢?

    张有理回去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仔细地回想着、分析着。张有理赶紧找来张雕,商量对付狗娃的一切办法。

    晚上,张有理点上煤油灯,像要开一个绝密会议一样神秘。

    他怕有人听见,尽量压低声音说:“雕弟,这几天,我通过听广播,分析形势,明白了一个事情。狗娃的后台就是他的父亲。只要把狗娃的父亲搬倒,问题就解决了。”

    张雕听了队长的话,觉得张有理给自己交代了一个重大而神秘的工作,感到压力巨大。

    张雕唯唯诺诺地说:“有理哥,您放心!我全听您的,您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您说写什么,我就写什么,绝不含糊。”

    两个人神神秘秘地商量完后,张有理一高兴,还让老婆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拿出了别人求他办事送的白酒,招待张雕。张雕受宠若惊!张有理给张雕许愿并一再地打气鼓劲。

    张雕被张有理说得心急脑热,耐不住性子地说道:“有理哥,您看我高中都毕业好几年了,也算是村里的文化人,您提拔我当个副队长不行吗?”

    张有理瞪了张雕一眼,说道:“你太猴急了。现在队上的干部都满员,我把谁换掉都不合适。再说,他们几个跟着我都干了多年,人家也没有犯啥错误,你总不能没个说词就把人家给撸了吧。我们也要顾忌大伙的言论啊。”

    张雕听自己现在提干还无望,有些灰心气馁地说:“那我啥时候我才能出人头地呢?”

    张有理怕张雕闹情绪,安慰张雕道:“兄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张自保现在是队上的会计,他虽然算盘打得好,这几年队里决算和账目都是他管,没出过啥问题。但是,他的后台不稳。你想想,张世文是他二爸,张世德是他四爸。他们和狗娃家一脉相连。只要把张世德这个后台给挖掉,我们借这个机会把张自保给免了,你来当这个会计。”

    张雕把头一抹,说道:“有理哥,我不会打算盘,还是当副队长合适。”

    张有理嘿嘿一乐,说道:“现在你就别想的太多了,这些事我瞅机会提拔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检举材料写好。至于你当什么,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操心了。”

    人逢知己千杯少。兄弟两人说得投机,喝得高兴,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已经见底了。

    张有理拿起酒瓶一倒,像公鸡撒尿,点滴全无。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张有理把酒瓶放在饭桌上,边开瓶盖边念叨:“抽中华,献牡丹,公社主任抽纸烟,生产队长真有钱,一包一包抽红莲。”

    张雕听张有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嘻嘻一笑,说道:“有理哥,您说的真对啊。这队长虽然官不大,但是有实权。说个不该说的话,队仓库的钥匙全在您身上挂着。粮油米面库房里有的是,您想吃啥就自己拿,也用不着给谁请示批条子。”

    张有理拍了拍有几分醉意的张雕说:“兄弟,你说得太对了。可这话你不能出去乱说,就是咱哥俩说说而已。”

    说完,张有理长叹一声:“过去咱们没权没势。现在好了,只要队长是咱当着,这队的上千亩地,就是我们自家的地。”

    张有理的话让张雕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张有理说的句句在理,他更加相信张有理了。目前,他只要把这份揭发信写好了,他的大好前程仿佛就在眼前。

    兄弟两人酒足饭饱,又说了半夜掏心窝子的话,张雕也没有回家,就在张有理家火辣辣的热炕上睡了。